铁道游击队
第二十一章 松尾进苗庄

    松尾最近煞费心机的,翻阅冈村遗留下的材料,参照新近搜集的情报,研究飞虎队活动
的规律,来确定他的特务队的围剿战术。
    当他对飞虎队的活动,略微有些了解以后,他认为过去他们出发扫荡,只不过是给受损
伤的脸上擦擦粉,实际上连飞虎队的皮毛都摸不着。同时他也认为冈村采取夜间突击,也仅
仅作对了一半,夜间突然包围了庄子以后,不该乱打枪,因为枪一响,飞虎队早溜走了。
    松尾的办法是:特务队行动要保持高度机动,而且要严守秘密。他的特务队接受任务出
发,连中国特务都不让知道,根本不走围门,即使在夜间,他会叫特务队在木栅暗处秘密跳
出去。接近庄子的时候,一律不许打枪,偷偷的爬进庄去;在没有发现飞虎队之前,尽力隐
蔽自己。就这样,他曾和铁道游击队一两个分队会过几次面,在深夜的院落里展开过几次战
斗。虽然没能把飞虎队消灭,但是总算是扑着人影了。可是以后铁道游击队的活动方式又变
了,松尾的特务队又常常扑空。他侦察出飞虎队一夜转移两三个地方休息。松尾下了决心要
跟踪追击。有时他采取了极笨拙、但又很牢靠的办法,他让特务队整夜的趴在禾苗边,趴在
空洼地或小道两旁,四下了望着,如发现有黑影活动,他们就秘密的随着脚迹跟上去,直到
脚迹在村边不见了,他们就包围了这个村庄,再偷偷的爬进庄去。在松尾的指挥下,他的特
务队整夜的在田野里奔波,有时在潮湿的地面,一趴就是几个钟头。秋天的雨水连绵,他们
经常淋着雨趴在泥泞里。在黑夜里察看脚迹,是不容易的,有时得用手来摸,好容易找到一
行脚迹,顺着向南走了。可是不到半里路,这脚迹又转向西北了。再走过去,突然又转南往
正东了。有好多时候,走了半夜又转回原来的地方。这飞虎队是怎样走法的呢?鬼子特务队
常常转迷了方向。
    虽然这样,松尾却是高兴的,因为他终于摸着飞虎队一点规律了。过去那些特务队连脚
迹都摸不到,现在他总算摸到了,而且和飞虎队打过几次照面。他知道飞虎队的活动方式是
常变化的,所以他的追捕方式也随之而变化。
    松尾知道夜间和铁道游击队打交道,最重要的是可靠的情报。他在想尽一切办法来整理
和培植他的情报网。他觉得过去冈村调遣部队扫荡,在乡间安插和秘密培养特务是不高明
的。这些日子松尾特别注意临城站内的户口清查。在清查户口的时候,他又很注意外乡到临
城居住的商贩和市民,尤其是湖边铁道两侧的。对于这些人家,松尾不像冈村那样,粗暴的
抓来审问,而是笑着脸前去访问,甚至秘密的带到住处,以宾礼相待,声言愿意和对方作
“朋友”。就这样,松尾也曾访问过芳林娘的家,因为他知道她的媳妇娘家住在湖边。同时
有两次他也曾看到过乍由娘家来看婆婆的芳林嫂。打量一下这个有着小孩的芳林嫂,他觉得
这是个女人,又有小孩累手,不会对他有多大用处。所以对这人家就不大感兴趣的走了。一
出门,甚至连这个有着一对美丽的黑眼睛的女人的面目都模模糊糊,因为他访问的这些人家
太多了,要叫他连不被注意的人也都记清楚,是困难的。
    可是松尾最近收到一份情报,说铁道游击队里面,有一位女的,两手能使匣子枪,打临
城冈村特务队长时,就有她参加。她和刘洪大队长交情很好,家住苗庄,听说她身边还有个
小孩。铁道游击队所有短枪队的名单,松尾都有,而且都有像片,可是却不曾听到有女的。
松尾问她的姓名,送情报的特务还未侦察出来,因为他是听湖边老百姓传说的。松尾给他任
务,要马上侦察出她的姓名、住址。可是好久没有查出。
    这天松尾从户口册里,查出一家住苗庄的小贩,连夜把他带到特务队,一见面,松尾就
说:
    “你通八路的!”
    小贩说:“我在临城做小生意好多年了。自从皇军到临城,我都没离开过,哪里通八路
呢?”
    松尾问:“你苗庄家还有什么人?”
    “还有个老父亲!”
    “好!你马上到街上找个保人,叫你父亲来看你一下,如果你父亲说你是好人,我们马
上放你。”
    第二天小贩托人捎信给他父亲,父亲从苗庄赶到临城,在夜里被带到特务队看他儿子
了。他一看儿子被绑着,两个鬼子提着洋刀站在那里,像要马上动刑一样。老头哭了。松尾
把他叫到另一个屋子里对他说:
    “你儿子通八路!我要杀了杀了的!”
    老头说:“俺儿他在临城多年,一向做小生意,安分守己,这街坊邻居全都知道的。不
信,可以调查!”
    “你庇护你的儿子,你也是八路,也要杀了杀了的!你们苗庄都通八路,这我是知道
的。”
    老头一看连自己也牵连进去了,就急着说:“我是庄稼人哪,在苗庄种地,我从没干过
别的呀!”
    “苗庄有很多人通飞虎队,你的知道?”
    “我不知道呀!……”
    松尾哗的把洋刀从鞘里抽出,往老头的脖上砍去,老头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可是刀
并没砍下去,只是架在他的肩头上。老头望着冷冷的刀口,吓得浑身打哆嗦。
    松尾板着脸说:“苗庄通八路的,我完全知道,已调查的清清楚楚。现在我来试你一
下,如果你说一句假话,我马上砍掉你的脑袋。我问你,苗庄有个寡妇,有一个女孩子,你
知道么?”
    “知道!”
    “她叫什么名字?”
    “叫芳林嫂!”
    “她通八路么?”
    “不知道!”
    松尾霍的跳起来,刀口又向老头的脖上推了一下,老头感到刀口的冰冷,打了一个寒
战。松尾叫着:
    “我的调查的清清楚楚,你的不知道?说!”
    老头以为鬼子已经真知道了,故意在试验他,就低低的说:“我真不知道呀!她是个妇
道人家,能通八路么?”“她家住在哪里?”
    “在庄东头,进庄第二个门。”
    “门口有什么?”
    “有棵榆树!”
    松尾点了点头,笑着说:“这还不错,起来!”他收回了洋刀,顺手把老头拉起来:
“你说的都对!你的好人,你的供给我们一份很好的情报。可以走了。”
    老头说:“我的儿子呢!”
    “马上和你一道走,看你的面上,我把他放了。”
    松尾叫人把小贩松了绑,来到老头的身旁。松尾说:“只要你们好好的效忠皇军,好处
大大的!咱们就是好朋友,今后我将派人来看你。”
    临走时,松尾还对老头说:“这事你别对别人说,说了飞虎队会杀掉你的脑袋,因为你
已给皇军送情报了。”
    松尾狡猾地骗得了这个情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小贩父子走后,他在脑子里转着“芳
林嫂”这个名字。突然他停下脚步,这名字他仿佛熟悉,在那里见到过,他忙去翻户口册,
在张芳林的户口下,他看到了,他记起了那个带小孩的青年女人。但是由于当时没大注意
她,记不起来她的印象了。这个女人和飞虎队大队长相好,如果把她搞到手,该有多大用处
啊!可惜两次碰到她,竟轻易的放过了。
    当天,松尾带了几个便衣,自己带着短枪,来到芳林嫂家。一进门,屋里冷清清的,只
有一个老妈妈坐在那里。松尾就问:
    “你的媳妇呢?”
    “住娘家去了。”
    “几时回来呀!留你一个老妈妈不冷清么?”
    “说不定,她娘家也有个病老妈妈要人侍候啊!”
    松尾怕打草惊蛇,就像没事一样,笑着走了。他第二次去,还是没见芳林嫂来。可是他
再不能等了,怕失掉了机会,走漏了消息,事情就更不好办了。他决定不再坐等芳林嫂的到
来,而要亲自出马去找她了。
    松尾估计到飞虎队多半是夜间活动,白天休息。为了不经战斗,而活捉芳林嫂到临城,
只有白天去还是个空隙,同时对方也不容易戒备。这天,他带了一个贴身翻译,和一个汉奸
特务,外加三个日本特务。一共六个人,都带二十响匣枪,化装成叫化子,分散出了临城,
约定会合地点,便往苗庄奔去。
    这天晌午,芳林嫂正坐在庄头的树下做针线。她是在为老洪缝一双袜底,针脚是那么密
密层层,在脚掌心那个地方,绣了一对扎翅飞的花蝴蝶。她虽然是细心而精巧的做着针线
活,可是却不时的把黑眼睛抬起,向田野的远处了望。田野的秋庄稼大多收割了,青纱帐倒
了,田野仿佛显得格外广阔。只有晚秋的豆子、花生、地瓜还东一块、西一块的长在地里。
除了豆秧长得有膝盖深,地瓜、花生都是贴着地面的农作物,已遮不住眼了。从这些禾苗上
边望过去,能望到远处的铁道和隐隐在望的临城站的水塔。
    芳林嫂又抬起头来,这次她没有很快的低下去,她望着通往临城的庄东大道,有几个人
影向这边走来。这几个人,在半里路外的一块豆地边站了一会,接着两个折向朝北的小道走
了,这条小道正通向苗庄的庄后;一个向南去了;两个笔直的向苗庄走来。芳林嫂就有些怀
疑了,她机警的把活筐拉了一下,将身子隐藏在树后。虽然她还是在低头做活,可是她那双
美丽的眼睛却机警的向东瞟着,注意着来人的动静。随着来人渐渐的走近,芳林嫂看清他们
的服装了,原来是两个要饭的叫化子。
    “又不是吃饭的时候,哪来的要饭的呢!”
    芳林嫂又怀疑了,她索性把头抬起,借着树身的掩蔽,向远处的来人仔细的端详一番。
从走相看,都是身强力壮的人,为首的长得很结实。芳林嫂想:要饭的多是老弱残疾,身强
力壮的人可以卖力顾生活,还来要饭吃么?这使她更怀疑了。远处来人渐渐的走近了,已经
听到脚步声了。芳林嫂再一次抬起眼睛,向二十多步以外的那个叫化子望去,不望则可,一
望使芳林嫂大吃一惊,那浓黑的眉毛,和方方的脸形,走路的姿态,是多么熟悉啊!她马上
想到在临城婆家时,曾两次遇到鬼子清查户口,看到过这个相貌,因为走得太近了,她才认
得出。她的心一阵乱跳,把针线筐一挟,借着树身的遮掩,站起来,转身向庄里急走几步,
就折进一个短墙后边了。过了短墙,她急得头上冒汗,飞奔进自己的家门。
    一进屋门,就看到老洪、李正、王强他们在开会。他们一见芳林嫂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都抬起头来。芳林嫂喘着气说:
    “快!松尾带着人进庄了,都穿着便衣,扮成叫化子。快!快!”
    老洪、李正和王强忽的站起来,从腰里拔出了枪,他们出了屋门到了院子里。准备迎接
战斗,要向大门边走去。芳林嫂忙拦住:
    “不能出大门了,现在就到大门口了。你们还是跳墙到西院吧!”
    老洪发亮的眼睛盯着芳林嫂,顺手给了她一个手榴弹,像发命令似的说:“你马上到南
院,在庄南头望着:各分队长要来开会,迎着他们,告诉他们这里有情况。”
    芳林嫂点头跳过南墙头,他们三个从西墙上跳到另一院子里去了。
    当他们刚跳过墙去,松尾也在榆树下集合起了人;他在大门口留下两个特务,带着另两
个特务走进院子。他到堂屋一看没有人,便向东屋走来。小凤姥姥正拉着小凤坐在床边,她
花了的老眼,望着有两个穿破烂衣服的叫化子走进来了,就说:
    “你看看!你们要饭竟要到人家屋里来了,你们在大门口等等不好么?我给你们拿块煎
饼!”
    松尾把破帽摘下来,用二十响的新匣枪朝着小凤姥姥的脸上晃了一晃,小凤以为这三个
持枪人要打她姥姥了,吓得抱着姥姥的腿哭起来,老人家一见到枪也打了一个寒战。旁边一
个翻译说话了:
    “老太太!这是临城皇军的太君,不要你的煎饼,他想来看看你的闺女,你闺女哪里去
了?”
    老妈妈镇静了一下,说:“刚才还在家,我不知道她到哪去了呀,她去邻家串门了啊!”
    “快说到哪一家去了!不说,打死你的!”二十响的匣枪又在老人脸前晃了一下。
    “我怎么知道呢?你们不会去找么,我的眼睛又不大好使!”
    松尾听了老妈妈的话,并没有发火,他这次化装出发,准备是动文不动武的,想牢牢稳
稳的把芳林嫂有礼貌的掳进临城。所以他就叫翻译向老太太转告他的来意:
    “好老太太,不要怕!皇军要把你的女儿请到临城,过好日子去!到时也把你接去享
福。你老了,不能去找,我们会找到她的!”
    他们在两个屋里搜查了一阵,就又到院子里站下了。芳林嫂翻过了南墙,穿了几个院
子,绕到庄南头了望着,远处并没见有铁道游击队的人来。她就从庄南绕到庄东去看看动
静,因为她的家就在庄东头。
    就在这时,彭亮和小坡正在庄里的街道上走着,街边有个卖零吃的小贩,他俩买了两串
糖球①,一边吃,一边很悠闲的走着。后边走的是林忠、鲁汉和申茂,他们在剥着花生吃。
原来芳林嫂翻了几进院子绕到庄南时,他们早已经进庄了,没有碰上。他们一边谈笑,一边
向芳林嫂的家门走去。因为老洪和政委正在那里等着他们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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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山楂蘸糖用竹签串起来的一种食物。
    彭亮嘴里咬着又酸又甜的糖球,和小坡又说又笑的向前走着,后边小贩的叫卖声还可以
听到。他看着这小庄显得很安静,农家的小猪跑到街上了,摇着小尾巴在粪堆边转悠着;一
只大花公鸡尾随着两只黑白母鸡横过街道,在迈着步子。一簇杏枝探到墙外,麻雀在绿叶
间,唧喳的乱叫。
    他们的枪都是挟在胁下的,彭亮走在前边,快要走到榆树下了。他望到芳林嫂门楼下,
有两个穿破烂衣服的叫化子;彭亮正诧异间,小坡眼快,看到叫化子手里拿着短枪,他把彭
亮的衣襟一拉,嘟嘟……一梭子弹从他们头上飞过。彭亮和小坡忽的趴向街边的粪堆后边,
掏出枪向芳林嫂的大门口哗哗的打去。刚才还很僻静的小庄子,到处响起了枪声。林忠、鲁
汉和申茂看到前边彭亮打起了枪,知道芳林嫂家出了事。他们三个忙从一个胡同绕过去,打
东边靠过来,就这样配合着彭亮、小坡,从两边往芳林嫂的大门进攻。
    松尾正站在院子里,要出门去寻找芳林嫂,忽然听到门上响了一梭二十响,知道是门上
出了事。正要过去时,街上也响乱了枪声。子弹雨点样从大门向院里打进来,门上的两个特
务支持不住,退到院里了。
    当两个特务一闪进大门里,彭亮和小坡就从两边窜上去,贴着门边堵住了门,不住的往
里边打着枪。这时鲁汉跑上来,从腰里解下来一个手榴弹。
    “去他奶奶的!”
    轰隆一声,手榴弹在院里掀起了一阵烟雾,鬼子嗷嗷乱叫,松尾带着人爬上了西墙,没
头没脑的窜出去。一个鬼子的腿被炸伤,他最后爬上墙去。两手扒住墙头,可是腿翘不上
去。鲁汉窜进来,抓住鬼子的两条腿,一把拉了下来。“奶奶个熊!你往哪里跑?”
    砰的一声,朝鬼子打了一枪,他摘下二十响匣枪,院子里烟雾消散后,已不见鬼子了。
彭亮、小坡急忙跑到堂屋里,去看队长和政委,屋里不见人,又到了东屋,看到小凤和她姥
姥都吓得缩到屋角。一问才知道鬼子未进来前,他们已安全的走了。
    这时,墙西边又响起了稠密的枪声。他们知道队长和政委正在那边和鬼子展开战斗,便
都翻过墙去,正遇上李正绑着一个特务,他见彭亮他们来了,忙向院外的街上一指:“快!
往那边跑了。老洪和王强追去了。”
    他们向李正指的方向,从两边包过去。原来松尾跳墙过来后,正碰上老洪、王强、李正
在这里埋伏。当鬼子刚翻下来,立脚未稳,就被老洪抱住一个鬼子,一枪打死了。李正活逮
了一个汉奸特务。松尾带着两个特务,逃到街上,老洪和王强又追过去了。
    当街上响着第一梭子二十响时,芳林嫂正在庄东的街头上。枪一响,她就躲在刚才在这
里做针线活的树后,她皱着眉头,在听着自己家院里的枪声。她想到了老娘、凤儿,她更想
到老洪和他的队员们,他们怎样了呢?她的心在激烈的枪声中跳动着。她握紧手中的手榴弹
想:“我怎样去帮助他们呢?”可是枪声渐渐的离开了她的院子,往西响去了,一会又向南
响了,突然又响得近了。芳林嫂的心在跟着枪声的转移而跳动着。
    枪声突然又在她身边的这条街上响着,随着枪声,还有人叱呼着:
    “不要叫跑了啊,抓活的!”
    她听出这显然是铁道游击队员的喊声,她知道这次战斗胜利是属于老洪这一边了。她仿
佛从这喊声中,听出老洪的声音。她按不住自己的兴奋。枪声愈响愈近了,子弹带着哨音从
她头上飞过,树叶都哗哗的被打落下来。显然子弹是往这边射击的,她听得见街上零乱的脚
步声,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老洪喊道:
    “奶奶,你往哪里跑!”
    她知道老洪要过来了。芳林嫂从树后跑出来,依着短墙一望街里,这时光披着头的松尾
正向她这里跑来,后边是老洪追着。老洪一看街头有芳林嫂,就叫道:
    “快拦住,别叫跑了!”
    他砰砰的打了两枪,不过他怕打着芳林嫂,把枪打高了。松尾已经逃到街口,他满脸流
着汗,提着枪,狼狈得已失去还枪的气力,喘着粗气跑过来。他带的五个特务虽然死的伤的
都留在苗庄了,可是他总算逃出庄。但是当他一折出这个短墙,出其不意的,迎面一个女人
把他拦住,他正和芳林嫂碰了一个满怀。
    松尾一眼看到这个面熟的女人,忙举枪,可是枪里早没子弹了。他顺手把枪身向芳林嫂
的头砸来,芳林嫂把头往旁边一闪,用手榴弹向松尾的头上砸去,砰的一声,松尾哼了一
声。当芳林嫂双手去抓他时,松尾趁势从她胁下钻出去,溜走了。
    老洪这时已跑到街口,看见松尾从芳林嫂手里逃脱了,忙喊道:
    “快掷手榴弹!”
    芳林嫂本来楞在那里,要赶过去,一听老洪的喊声,才提醒了她,她把手里的手榴弹向
逃出十多步远的松尾抛过去,可是手榴弹只砸住松尾的腿,使松尾踉跄了一下,又向前跑
了,手榴弹并没有爆炸。老洪越过芳林嫂又追下去了。
    芳林嫂也随着赶了一阵,可是她跑得不快,留在老洪后边。她远远的望着老洪在追松
尾,松尾在前边跑,老洪在后边追。老洪不住的在打着枪,由于急跑,使他的手中的枪老打
不准,子弹总在松尾四周的地上扬着团团的尘土。
    两个人影在田野里移动,渐渐的离临城近了。临城的鬼子听到苗庄有枪声,大队鬼子就
出发来接应了。老洪看看追不上,就回来了。
    芳林嫂迎上去。老洪说:“可惜你掷出的手榴弹没有响,要响了,松尾就跑不脱了。”
    他们走到村边,老洪从地上拾起那颗手榴弹,一看手榴弹帽还没打开,就对芳林嫂说:
    “你看!你没有拉弦就掷出了,难怪它不响。”
    芳林嫂一看懊悔着说:“可不是,你喊我掷手榴弹,我一急就掷出去了;没想到心一
慌,忘记拉弦。”
    老洪笑着说:“外边老百姓传说你双手能打匣子枪,想不到你竟掷手榴弹都不拉弦哩!”
    芳林嫂说:“都是怪我心慌,把松尾放走了。”
    “不过你砸了他一手榴弹呀!”
    芳林嫂笑着说:“够他受的!正打在头上,现在松尾头上准起了一个大疙瘩。”
    他俩说笑着就往庄里去了。这时庄里已恢复了安静,李正、王强已把来开会的分队长都
集合起来。检查结果,一无伤亡。打死了三个鬼子,活逮了两个特务,只有松尾逃走了。缴
获了五棵二十响匣枪。
    他们商量了一下,确定马上离开苗庄,估计临城鬼子会来扫荡报复的。并嘱咐芳林嫂要
把凤儿及老娘,转移到别处。因为战斗就发生在她家,鬼子是不会甘休的。同时动员庄里老
百姓要空室清野,随时警惕敌人的到来。当晚他们就回微山岛去了。
    松尾被老洪苦追到临城附近,因一队鬼子出来接应,才脱了险。但是他一进围子门,也
许是松了一口气,浑身发软,就一头栽倒地上,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这时旁边没有别的人。一只狗过来,看到一个衣服破烂的叫化子躺在地上,就嗅着鼻子
走上来,撕着松尾的破衣服。正好有两个鬼子走过来,认出是松尾,把他抬走了,到了站台
上,松尾才苏醒过来。
    直到站上的特务们,给他们的队长换了军服,煮了一杯很浓的红茶,叫松尾喝下,才好
些了。松尾清醒过来后,想到刚才所发生的事,额上的汗又流下来。
    他这次化装出发,是为了一个中国女人,他想把她掳到临城,来勾引老洪;可是这幻想
破碎了。在出发时,他还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个女人的面貌,而且知道她的厉害。他抚摸着头
上鸡蛋大的一个疙瘩,耶疙瘩还在火辣辣的发疼。亏了手榴弹没有爆炸,不然,他就很难生
还了。想到这里,松尾恨得咬牙切齿。
    当晚,他下令逮捕了芳林嫂的老婆婆。他把情况和损失报告了临城驻军司令。第二天一
早,沙沟、临城、峄县,三路敌人出发到湖边扫荡,松尾也随队出发,来向苗庄进行报复。
    湖边一带村庄黑烟卷着火光,到处响着枪声。
    松尾随着鬼子大队到了苗庄,苗庄的村民早已逃得空空了。因为他们早知道鬼子会来报
复,都扶老携幼跑到外庄,或到野外的豆稞里趴着。松尾一进庄,直扑芳林嫂的家,一看大
门敞开,家里没有一个人。松尾气得眼里冒火星,他看到这里每一样东西,都仿佛感到无比
憎恶似的,便命令他的特务队把它们都砸碎了。锅碗盆罐捣成片片,箱柜木器被劈成木板,
向门框和屋檐上泼了汽油,一把火,整个院子里卷起黑烟,滚滚的黑烟里蹿出了红色的火
舌。松尾烧了芳林嫂的家,还不解恨,对着冷清的街道,用洋刀一挥,特务队又把汽油泼向
街两边的屋檐上,点上火,整个街道燃烧着熊熊的大火,秋风下的火苗直往天空蹿着。房屋
烧了,禾场上的谷草堆、粮食垛烧了,秋收的粮食也烧了。松尾看看庄里的大火已经烧起来
了,就随着大队又向另一个村庄“讨伐”。鬼子离开苗庄以后,村民们从田野里回来,大家
一进庄就救火,经过一番抢救,火渐渐熄了。可是大半个庄子的房屋,已被烧成焦黑的屋框
了。农民们牵着牛,妇女抱着孩子,回到自己的家门。可是门前的小树都烧焦了,迎着他们
的是乌黑的屋框里滚滚的烟雾。到处是烧坏的粮食和刺鼻的燃烧着的布片的焦糊气息。到处
是失掉家的老人和妇女的哭叫声。庄稼人的愁肠更抽不完,已哭不出眼泪,只有抱着头蹲在
屋框旁边呆怔着叹气。有的老大娘拭着泪水,用小棍在灰烬里拨弄着,想找出点可用的东
西,刚打到家的秋粮,没有吃一口,就被烧成焦炭样的黑团团了;她把小棍一丢,就又坐在
火边痛哭起来了。今冬吃什么呢?天渐渐冷了,住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哭声里,老洪和王强带着几个短枪队员进了庄。他在湖边和鬼子转圈,看到苗庄
的大火,就关心地向这里来了。老洪看到这幅被烧的惨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紧绷着
嘴,为这些无家可归的村民们痛苦着。他走到蹲在屋框旁边的人群那里,喊了声:
    “乡亲们!……”
    他没有说下去,能说什么,什么话能够安慰住乡亲呢!他马上感到应该想办法救济一
下。不过,他不愿把没有兑现的话,先说在头里。他愿意在搞了火车以后,把粮食突然送到
人们手里。
    王强在旁也气愤的说:“鬼子可真毒辣呀!”
    “乡亲们,这困难是鬼子给我们的!可是再难,我们也要想法活下去呀!”
    “活下去?”一个老大娘抬起了头。她并没有看老洪的脸,就说下去:
    “指望啥生活,粮食都叫烧净了,一冬喝西北风么?全部财产,只落得身上这一套单衣
裳!你说今年这个冬天怎么过法?”
    一个庄稼老头像疯了一样站起来,他把两臂摊开,望着他身后的屋框,嘶哑着的叫道:
    “烧就烧了吧!谁说句熊话不是人养的。反正拼上了,大队长你们要顶着头打呀!”
    乡亲的哭诉语句,像刀子割裂着老洪的心。他的脸色由白变青,薄薄的嘴唇紧绷着,握
着枪的手在颤抖着,他的牙磨得格格响,发亮的眼睛,像要从眼眶里迸出一样。鬼子对苗庄
的烧杀的惨景,使他气得浑身发抖。他胸中为一种激动的情感所燃烧。
    他发亮的眼睛向四下扫了一下。扫荡的敌人,还在远处的田野蠕动,四下不断的响着枪
声。老洪向村民挥了一下手,吼叫着:
    “乡亲们!我们马上就给你们报仇。”
    他马上向着身后的小山叫着:
    “你马上进湖,传达我的命令,要长枪队立刻拉出湖来,准备战斗。”
    小山回答一声“是”,就如飞的跑向湖边,坐上小船向湖里急驶去。老洪对王强一摆
手:“走,到那边看地形去!”他们到了庄南,过了一条小河,河南岸有块高地,上边有丛
丛的野草,老洪就在这块高地上停下。高地后边不远,就是湖,站在高地上,隔着小河可以
俯瞰苗庄到杨集的一片平原。王强知道老洪要在这里等长枪队,准备借着这个高地,阻击北
边过来的敌人。”
    老洪坐在那里,不住的回望着湖里,显然他在急盼着长枪队的到来。王强看到大队长决
心已下,是很难回头的,不过他感到老洪这样感情用事有些不对头,就说:
    “咱们这样打正规仗行么?还是和政委商量一下再说呀!”老洪把眼一瞪,说:“怎么
不行?再不打,我们还有什么脸见湖边的人民呀!你再派一个队员去集合各个短枪分队,湖
边还有长枪,都换长枪来参加战斗。”
    王强派了一个队员到联络点去集合短枪队,同时又把他叫到旁边,偷偷的嘱咐到东庄
后,马上派人找政委。因为今天李正不在湖里,山里有信来,他到道东去和山里司令部取联
系了。王强要这个队员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政委找回来。他知道要把这个危急的局势扭转过
来,只有靠政委了。
    长枪队拉出湖了,老洪把队伍布置在高地上,他发怒的眼睛,隔河望着北边一片小平
原。疯狂的敌人,交错的在湖边扫来扫去。有一队鬼子和汉奸队,一边打着枪,向这边过来
了。当鬼子刚走到河边的小柳树行里,老洪把手一挥,机枪、手炮、步枪一齐向鬼子射击。
河边响乱了枪声,子弹掠过河面,响得特别清脆。鬼子受了这突然的袭击,开始乱了一阵;
可是很快又整理好了队形,鬼子汉奸都伏在柳树行里向高地射击。战斗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老洪使着那棵马黑盖子觉得不过瘾,“把机枪给我!”他从机枪射手那里端来了机枪,
把帽子移到后脑勺上,红涨着脸,咬着牙,愤怒的向敌群扫射。鬼子的机枪叫他打哑了,拿
着小白旗的鬼子指挥官也叫他的机枪扫倒了。机枪不住的在老洪手里叫吼,枪筒都打热了。
老洪要把满腹的愤怒都在这激烈的战斗中消散出去,他望着河对岸陈列着鬼子的尸体,胸中
的闷气才稍微松了些。可是敌人的手炮弹也在高地上爆炸,有的队员负伤了。
    就在这时候,李正带着两个短枪队员,从湖边赶来。他看看战斗打得正火热。就爬向老
洪的身边,一边打着枪,一边问老洪道:
    “老洪,怎么回事?”
    老洪正在挥着汗水打机枪,一回头看到政委来了,就愤愤的说:
    “打吧!奶奶个熊,我要把这一路鬼子消灭个干净,为苗庄的村民报仇!”
    李正知道老洪是在赌气的进行战斗,这样失掉理智的冲动,是会给铁道游击队造成不可
弥补的损失的。他望了一下河对岸,对岸的鬼子确实叫他消灭了不少,可是敌人的增援部队
上来了,敌人的火力更加强了,机枪子弹嗖嗖的像雨点样在高地上飞过,掷弹筒的小炮弹成
群的向高地上落。东西两面也在响着稠密的枪声,另两路的敌人也向这边集中了。李正感到
事情已到紧急关头,再不能这样战斗下去了,他便对老洪说:
    “老洪,这样打下去,不行,快撤!东西两边已有敌人了,不然我们马上会被包围!”
    一颗手炮弹落到老洪的身边,迸了老洪一脸土,他用手把脸上的土一抹,还是愤愤的说:
    “打下去,我坚决要把对面这股敌人消灭!”
    老洪依然在打着他的机枪,东西两面的枪声愈响愈近了,又有一两个队员负伤了。李正
看到铁道游击队已将堕入覆灭的命运,时间已很宝贵了。他以极严肃的声调向老洪说:“老
洪,一定要撤!快撤!”
    老洪忙一回头,李正看到他的眼睛由于激烈的战斗和暴怒,已经红了。他完全处在一种
极度激动的精神状态,像疯了样端着机枪,在向敌人扫射。他并没理会政委的严正的劝告,
在他发热的脑子里,只有战斗!战斗!
    炮弹纷纷落下来,在四处爆炸。其他两路敌人也已经在向高地合拢,情况万分严重了。
铁道游击队的命运就在这几分钟内决定了。为了挽救这恶劣的局势,李正突然抬起身来,焦
急、愤怒的向老洪叫着:
    “老洪,快撤!这是党的命令!”
    就在这一瞬间,一颗子弹打向李正的左臂,接着,身边有颗炮弹爆炸,李正就倒在烟雾
里了。王强急忙向前扶起政委,一边向老洪说:
    “政委负伤了!”
    老洪听到党的命令,不觉为之一震,接着又听说政委负伤,马上爬过来。虽然他是在一
种极度紧张,失却理智的战斗火热的情绪里,可是党的命令和政委的负伤却是对他沉重的一
击,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因为他是个党员,知道党领导的部队的任务,他又深切敬爱着
政委。他撇下机枪,扶着李正。李正一抬头,望到老洪,没说二话,就命令着:“快撤下
去!快,快!”
    老洪一挥手,队员们都哗的一声,撤下高地。王强和老洪扶着李正,在机枪掩护下,向
湖边走去。老洪回头看高地,就在他们刚撤下的这个短短的时间里,高地上已落满炮弹,高
地被三面的炮火打得像蜂窝一样。三方面交射过来的机枪子弹,快把高地的地面掀去了一层
皮,草丛都像连根铲去一样,到处飞扬着碎草和土块。要是再晚撤两分钟,全队将都葬身在
这块高地上了。
    他们撤到湖边时,三路敌人已占领了高地,又向这边追来了,这时天色已晚,他们在暮
色里,上了船向湖里驶去,回望着被敌占领的杨集,那里又卷起了黑烟。
    在微山岛一个草屋的油灯光下,老洪望着卫生员给李正的伤口上药。他发亮的眼睛不住
的盯着政委的脸孔,由于流血过多,政委长长的脸上有些枯黄了,不过政委的脸上并没有责
难和哀伤,他是那么平静的望着老洪,因为队伍终于按着他的愿望及时脱险了。可是,已经
完全冷静下来的老洪,心情却是沉重的。李正点了一支烟,也和平时一样,递给老洪一支。
老洪狠狠的抽着烟,低下头,在烟雾里,这倔强的队长,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想到自己莽
撞的战斗行动,几乎使部队濒于灭亡,政委也负了伤,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严重性,他感
到非常痛苦。他满想着听到政委对他严厉的指责和批评,可是政委却是那样冷静沉着,毫无
责难他的神情,还是和平时一样的和他谈笑着。李正一边抽着烟,一边关心的问负伤的队员
怎么样?政委愈这样坦然,老洪愈感到痛苦。他抬起了头,望着政委的脸低低的说:
    “政委,我犯错误了,我请求党和领导上给我处分!”李正拍了一下老洪的肩头,他是
了解老洪的。两三年来在铁道线上的战斗生活里,他对老洪的性格十分理解。老洪是个坚毅
如铁的人,他按着自己的意志干下去,从不回头。在正确的指导和冷静的思考下,加上他的
勇敢,战斗不断取得胜利。如果失掉了掌握,当他头脑发热,感情完全淹没了理智的时候,
他也会铸成大错。一旦当他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改过来,那就会产生巨大的战斗力量。
现在就是最后的这种情况,那为什么还要批评他呢?他微笑的对老洪说:“错了,接受经验
教训就行了,还需要什么处分呢?以后对待问题要冷静些就是了。”接着他又很温和的说下
去:“游击队对付鬼子,是不能赌气的。相反的我们要用巧妙的战术,刺激敌人,使鬼子失
掉理智,造成我们打击他的条件。如果我们要赌气可就糟了,因为鬼子正需要我们这样。他
每天出兵扫荡,正为的找寻我们和他拚命决战。我们要这样作,就上他的当了。因为敌人还
有着优势的兵力,又守着交通线,可以不断的来增援。我们光凭这几十条枪,怎么能干过他
呢?如果头脑冷静,就绝不会这样作了。当然苗庄的老百姓被烧了房子、粮食,遭受了苦
难,这一切都会激起我们的愤怒,要为群众报仇。报仇是应该的,但是我们却不能和鬼子硬
拚;和数路优于我们好多倍的敌人打硬仗,是违反毛主席的游击战术原则的。我们不能这样
干,因为这样会造成铁道游击队的覆灭。这样的结果,是和坚持湖边的抗日斗争,持久的维
护群众的利益相违背的,这也正是鬼子所希望我们作的。从敌人发现我们那天起,他都希望
和我们决战,我们没有那样作,所以取得过去一系列的胜利。今天不这样作,今后我们还会
坚持铁道线的斗争,取得更大的胜利。至于群众遭受的损失,这是另一个问题,我们可以想
办法解决,搞火车,或者从其他地区搞粮食救济。我想现在你已冷静了,这一切你都已经明
白了。好!老洪,咱们去看看这次战斗负伤的同志吧!”
    他们就到长枪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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