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临城站的枪声才渐渐停下来,东南北三方邻站的鬼子都来增援。站内停的空
车皮,被夜里的乱枪打得像蜂窝一样,都是窟窿;有些房屋的瓦也被机枪扫碎了。被打断的
电线从电线杆上挂下来,子弹从电线杆上擦过,在上边留下一道道的深沟。除这些迹象显示
了昨夜战斗的紧张而外,其他一切还都平静如常。
各路鬼子虽然没有扑到铁道游击队,却重重的包围了车站,进行搜索。警备临城站的中
队长,带着人到特务队里,把冈村和特务伍长的尸体搬出,还有特务队受伤的鬼子和汉奸特
务,都用担架抬到医院里。这鬼子中队长怀着沉重的心情,在查看周围的一切,因为这冈村
特务队是在他指挥和警备下边被消灭的,这个特务队虽然归他指挥,可是也直属枣庄司令部
调遣。他知道冈村在侵华战争中为天皇立过战功,上级很器重他;他所领导的特务队是华北
派遣军中很出色的。可是现在竟在自己的领导下被消灭了,上级怪罪下来,斥他警备失职,
怎么办呢?中队长皱着眉头,一边愁思着,一边瞅着特务队住房里外狼藉的惨景。突然他在
门边看到一顶黄色的军帽,显然这是夜袭者留下的,他便很有兴趣的把它捡起来。一查看,
帽里边的被服编号,原来是皇协军大队的。这部分皇协军是前些时从兖州调来讨伐飞虎队
的,一共三个中队,一中队占领微山岛,在那里安了据点;二中队驻在白山。临城站还留有
一个中队。后来微山岛的那个中队被飞虎队消灭了,白山据点也被迫撤退,和三中队汇合,
驻守临城站。中队长拿着这军帽,在狐疑着。后来在月台上他又捡了一顶,他不住的寻思
着,他们的军帽怎么会丢到这里呢?最后中队长的眼睛发亮了,紧接着他气得脸孔像猪肝一
样,愤愤的回到中队部。
“一切都明白了,一定是他们勾来的飞虎队!”
他打电话到枣庄司令部作了报告。当天下午,全临城的鬼子在中队长指挥下,把协助警
备临城站的伪军包围,伪中队长被扣到宪兵队,所有从兖州调来讨伐飞虎队的伪军全部缴了
械。第三天,这批伪军就被装上铁闷子车,像囚犯一样,被拉往东北替鬼子作苦工去了。
冈村特务队被消灭的消息,风快的传遍了全临城,这对驻守临城站的敌伪军的打击是沉
重的。“飞虎队”这个称号常在他们嘴里谈起,提起飞虎队马上就联想到枣庄洋行的事件和
票车上整队鬼子的被歼。入夜后车站是冷清的,四下像有着无边的恐怖,向这边压来。四外
的工事加修了,岗哨也加多了。
不久,枣庄鬼子司令部又派来一个特务队,特务队长叫松尾,乌黑的脸膛,矮小的个
子。他是个很狡猾的老特务。他和冈村不同处,是冈村平时常板脸孔,看到中国人就瞪着眼
珠子,充满杀气。松尾却装和气,脸上老不离笑容,见了中国人,爱讲中日亲善,大东亚共
荣圈,并握着对方的手笑着说:“我喜欢和中国人交朋友!”在审问案子的时候,也比较平
和。虽然他眼前的中国人马上就要拿去杀掉,可是他的态度却很“和蔼”的,甚至会微微的
摇摇头,表示叹息。可是他杀人确是厉害的,而且都在夜间秘密的处决。为了怕出动静,他
喜欢用刀砍头,或者无声的把人活埋。实际上他是恨透中国人的,笑,是他的工作方式,
杀,却是他的目的。松尾就是这样一个老奸巨猾,极度阴险的老特务。
鬼子司令部为了照顾临城的情况,又从北边调来一个中国特务队,归松尾指挥,作为他
对付飞虎队的助手。可是这中国特务队到站不出三天,就出了事,三个特务接受松尾的任务
出发侦察,一出临城站就没回来。第二天在临城站南三四里路的田野里,找到了尸体,枪都
被摘去了。这当头一棒,把这中国特务队吓破了胆。他们原和松尾的部队不是一个系统,就
嚷着临城没法住,到处都是飞虎队,要求调走了。松尾急得直搓手。他把特务队撤到碉堡
里,确定在没弄清情况前,暂不出发。他下决心要亲手在临城培养一支中国特务队。他每日
蹲在碉堡里,在翻着冈村留给他的一部分残破的材料,整理被飞虎队打得稀烂的特务系统,
研究着当地铁道游击队活动的情况。
就在这时,站内又不断的发生着“匪情”。这天夜里,一趟票车到站,检车段工人用小
锤敲着挂在最后一节铁闷子车的车轮机件,报告站长,说这节车烧轴了,需要甩下修理,不
修,一出站就发生危险。鬼子站长和车长看了下发货单,这车上装的是从天津发向南京的军
用西药。既然车轮有了毛病,就命令甩到临城站修理,跟下一趟票车挂走,西药车就被甩下
了。天亮时,这辆西药车果然修理好,正赶上下趟南开的票车挂走了。可是第二天,从南京
站打来了电报,说西药车丢失了药品,那边收到的只是一个空车皮。这事惹起军需机关的暴
怒,要一站站的追查责任。检查的结果,是曾在临城站停了六小时,药品一定在这里丢失。
当中队长拿着上级的电报,来找松尾时,松尾却推托说:“不是在这里丢失的!前天挂走
时,我和车长一道检查了车门,车门的铅弹还是好好的,这可由那一趟车长佐滕作证明。”
中队长听松尾说有证明人,同时他也希望这事件不在临城站发生,就打电报申明理由,
西药丢失不由他们负责,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近几天,松尾收到确实情报:微山岛上整船的西药运到岸上,山里的八路来了一个
营,用牲口驮着,偷偷的穿过铁路,向山里运走了。松尾知道西药是皇军封锁抗日根据地的
违禁品,一瓶西药都不许运往抗日根据地;可是现在一整车厢军用药品被偷运进山了。他把
这份迟到的情报偷偷焚掉,没敢向中队长报告。因为西药已运走了,追不回来,报告上去,
上级会追查他的责任。这事情是隐瞒过去了,可是他心里却是雪亮的,不能不犯寻思,因为
这事件说明飞虎队在打冈村以后,曾二次进过临城。
松尾随着鬼子大队到湖边一带扫荡。可是一出临城,消息像风一样快的传遍湖边所有的
村庄。沿路是望不透的高深的青纱帐,鬼子在所到的村庄,照例的骚扰一阵,连飞虎队的影
子也扑不着。松尾站在湖边,望着一望无际的湖水,湖边长满着一人多深的苦姜、水草,狭
狭的水道蜿蜒其间,不时有几条渔舟在水草之间出没,远远不时传来一两声冷枪。松尾摇了
下头,不敢进湖。因为驻临城的皇军,并没有水上交通工具,纵然有几只小胶皮船,也不敢
贸然向里边驶去。飞虎队藏身在苦姜、芦苇丛里,他们会把皇军葬身湖底。松尾皱着眉头,
就和鬼子大队回临城了。
微山湖的夏天是美丽的。
靠近岸边的浅水地带,是一片碧绿的苦姜、蒲草;湖的深远处水面上浮着野萍和菱角,
荷花开得一片粉红,一眼望不到边。满载鲜鱼的渔船从荷花丛中穿过,渔人在飞行的小舟
上,可以随手摘莲蓬,剥鲜嫩的莲子吃。
李正和老洪,经常坐着小船穿过荷花丛,往来于微山湖之间。他们有时高兴了,就在渔
舟上买几条鲜鱼,要船家烹一下,沽点酒,在畅饮着。经过近半年艰苦的斗争,直到打冈村
为止,微山湖的局面总算打开了。李正的细长眼睛,愉快的向上眺着,队员们经常听到他清
脆的笑声。老洪脸上也常挂着笑容,这半年来,他的脸都铁样的严肃,现在又像陈庄开炭厂
时那样轻松的对待一切了。过去在陈庄,他们人熟地熟,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现在这
微山湖边,铁道东西两侧也都了若指掌,全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
老洪坐在渔船上,望着李正,李正这时正从水里摘了一个莲蓬,在剥着吃。他望着满湖
的荷花就对李正说:
“记得刚来的时候,申茂带我们到微山湖看地形,你望着湖水说这是个好地方,我们要
在这里坚持斗争。现在看起来这个地方确是不坏哩!想不到过去在枣庄煤灰里滚来滚去,现
在竟到了这样清秀的地方。”
“是的!”李正说,“这里山青水秀,在这山水之间,我们要坚持这一带的铁路斗争。
现在我们出湖可以搞敌人的火车;敌人扫荡,我们就进湖吃鲤鱼、休息。不过在这胜利的局
面下,要抓紧时间开展群众工作,以防将来情况恶化。我想最近在这湖里开办一个训练班,
吸收湖边一带村庄的积极分子参加。如果我们在这里打下政治基础,那么,我们就什么都不
怕了。”
“对!现在开训练班,比你在南峪时要好得多了。”李正点了点头,很亲切的望着远方
湖里的景色。由于这半年的艰苦斗争,使他们不但能够在这里插下脚,而且能够胜利的向鬼
子进行战斗,不辜负上级和人民对他们的希望。因此,眼前的景色也就分外显得美丽。是
的,现在和过去不同了。微山岛有他们的长枪队,已扩大到三十人,都是日本武器装备,两
挺歪把机枪、一门手炮、三十支日本大盖子。队员们都是身强力壮,他们经常驻在铁道游击
队后方——微山岛。短枪队在湖外铁道两侧活动,除了原有的短枪,又添了打冈村缴获来的
二十响匣枪,打起来嘟嘟的像小机关枪。他们活动于湖边所有的村庄,每到一个村庄,都像
到了家里一样,那里有关心和爱护他们的老大爷、老大娘、青年、妇女和儿童,村民们为他
们放哨、送信,遇到危急的情况,就掩护他们。他们白天在村里,夜晚睡在禾田里。当瞅着
敌人的空隙便于袭击的时候,短枪队员就窜到湖边,一声口哨,小船像箭一样划向微山岛;
不一会申茂带着长枪队,把机枪架在船头上,出湖登岸。就在这时候,铁路上或据点附近,
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铁道游击队在痛歼敌人了。当敌人大兵出来,短枪队早没在禾田
里,长枪队搬运着胜利品,登上小船,悠然的穿过荷花丛到微山岛去了。
想到这里,李正笑望着老洪,他们对了一杯。李正说:“是的!现在和过去不同了,我
们已经和这里人民建立了联系,如鱼得水了。”
老洪说:“回想刚过来的时节,我们简直不能傍村边,一进庄,鬼子就包围上来。现在
我们走到哪里,就可以在那里休息、战斗。一个通知下去,所有的伪保长都来开会。”说到
这里,老洪对李正说:“我看这些伪保长也得训训,我们队员到了庄里,他们为了讨好,常
以酒肉招待;这么大方,钱却都摊在老百姓身上呀!”
“这个问题很重要!”李正说,“我们应该随时注意和关心群众的利益,才能发动群
众,得到人民对我们的支持。山里抗日根据地,现在已进行了减租减息,使广大的农民生活
得到改善,鼓舞了抗日热情;并在这次伟大的群众运动里提高了觉悟,组织起来。这是巩固
和扩大根据地,发动群众,争取抗战胜利的一件大事。可是我们这里是敌占区,敌人在这里
有着优势的兵力,经常出发扫荡,按中央指示,敌占区还不能进行这样的群众运动。可是维
护群众利益,却是不变的原则,我们要根据当地的具体情况,尽可能使敌占区的人民少受损
失,照顾群众利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里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在这里靠搞火车自给,
不向群众要给养,并搞粮食车救济了这一带的春荒。打退了顽军,减轻了群众的负担。并且
打特务,打击和制服伪政权,不让敌伪对群众进行敲诈,这都是照顾了群众利益,这也就是
我们能够打开这里的局面的一个基本原因。你刚才提到的伪保长的招待问题,我们应该立即
纠正。不但这样,而且,我要召他们开会,要他们想尽办法应付鬼子,减少群众负担。因为
在敌人的统治下,不能像抗日根据地那样拒绝给敌人纳税和交粮,可是欺骗敌人,缓缴、少
缴或不缴,却是能作到的。你觉得应该这样么?”
“完全应该!”老洪说,“所以我才主张你把他们训训!”“对的!我们先把站上、村
里的积极分子训练一番,再转过来训练他们!必要时我们可以要求山里再调些政治工作人员
来。”
接着他俩就谈如何开办训练班了。他们物色着各庄的人选,谈到老的、年青的,又谈到
妇女。当谈到妇女时,李正笑着对老洪说:
“我看芳林嫂也该来学习一下呀!她很能干,将来送到山里培养一下,是个很好的妇女
干部!”
“我没有意见,学习当然是好事,”老洪红着脸说。船到了岸,他们下了船向村里走
去。他们这次来,是要召集各分队长,传达任务。由于最近津浦干线的局面已经打开,山里
和湖西根据地的交通已经恢复,常有干部从这里过往,军区指令他们要妥为掩护。同时,他
们到冯老头处,把各村的“关系”都找来,开了个会,画了路线和沿途安插的地点。当这一
切布置就绪,天已黑下来了。他们确定,苗庄是一个休息点,芳林嫂就负责掩护任务,所以
最后他俩就到芳林嫂家来了。
天黑以后,王强带着彭亮、林忠两个分队插到道东去。顺着山道,登上洪山口,他们在
秋夜的山巅听到东北山里有着隐隐的炮声。敌人第五次强化治安,又在向鲁南根据地进行疯
狂的扫荡了。王强这次东去,是接受着到临枣线破坏敌人交通的任务,配合山里反扫荡,因
为最近湖边铁路线东西过往的干部很多,为了保证过往干部的安全,李政委确定不在自己的
活动地区破坏,就叫他带两个分队去临枣线破坏敌人的火车。另外又派鲁汉那个分队,由申
茂的长枪队掩护,到沙沟以南韩庄一带破路,颠覆敌人的火车。这样干法,既配合了山区反
扫荡,又保住我们的交通线,同时也可能转移敌人报复扫荡的目标。王强接受任务时在眨着
小眼,虽然他很会出点子,但却佩服政委的办法多。
队员们听说搞火车,配合山里反扫荡,都兴奋起来。本来小坡要留在湖边,可是他向政
委要求,也要到临枣线去,政委答应,所以他也跟来了。除了鲁汉没有来,大部分都是枣庄
的队员。他们听到北山里的炮声,不由得想到了慈祥的张司令和王政委,想到在山里受训
时,他们所受到的亲热的接待,他们在山里生活了两个月,那是多么不平常的两个月呀!他
们在那里受到党的教育,看到抗日根据地的建设,学习了政策和战术。他们的眼睛亮了,干
起来更有劲了。正因为有了这两个月的学习,他们出山后,才能够迅速的打开微山湖的艰苦
局面,胜利的坚持了这里的抗日斗争。尤其使彭亮、林忠、小坡永远不能忘记的,是山里的
那天下雨的晚上,在一个山庄的小屋里,迎着豆油灯,他们怀着严肃的心情,眼睛望着党的
红旗和毛主席的画像,举手宣誓。从那时起,他们就成为共产党员,带着党的任务出山了。
可是现在,山里又响起炮声,那永远不能忘记的地方,正遭受着鬼子的洗劫,他们一定要行
动起来,在敌人的身后展开战斗,配合山里的军民,粉碎敌人的扫荡。队员们都怀着这种紧
张而严肃的心情,随着王强,沿着南山的小道,向枣庄方向前进。
他们连夜赶到小屯,见到老周,在那里休息下来,王强在这里了解下临枣线上的情况。
自从去年他们搞票车以后,敌人在铁道沿途加修了碉堡,戒备甚严,不好接近。王强和彭
亮、林忠、小坡研究了一下,他们到下半夜,就分散的潜伏进陈庄。因为到那里,人熟,地
熟,好掩蔽,靠铁路又近,容易找到机会。哪怕鬼子在陈庄的戒备再严,纵然周围都设上
岗,他们也会爬进去的。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家,庄四周的每块石块、每棵草,他们都很熟
悉。当天快亮的时候,王强翻越着院墙,爬进了家,他偷偷的拨开了大门,把队员让到院里
以后,又把大门关上,接着他就轻轻的叩着东屋的窗子,他听着父亲咳嗽了一阵,哼哼唉唉
的起来。王老头一开门,看到半夜三更院子里坐满了人,吃了一惊。王强、彭亮、林忠、小
坡就进去,老人摸黑,还认不出是谁,就低低的问:
“谁呀?”
当老人点上豆油灯,才认出是他的儿子王强回来了,泪水从老眼里流出来。他又望着彭
亮、小坡、林忠,都是本庄的一伙,就生气的说:
“你们吃了虎心豹胆了呀!啥厉害,你们干啥?你们就没有怕的事么?可好!你们走
了,家里可受罪了。”
没等他们坐下,老人就叨叨起来了。他谈到他们走后,鬼子捕去了的铁道游击队的家
属,都被打得皮开肉烂:说到这里,老人把上衣揭开,叫他们看肋骨上的伤痕。
“你们看看!我这么大年纪,被折腾的。鬼子把我放回来,限我半个月把儿子找回来。
你们说,我往哪去找你们呀!话又说回来,就是知道你们在那里,也不敢叫回来呀!回来还
有命么?你们杀了那么多鬼子。第二次又把我抓去了。
……”
队员们都怀着沉重的心情,听王老头诉说他们的家属被折磨的情形。这时王大娘在床上
听说王强回来了,忙披衣下床,看到老头正在埋怨儿子,就劈头给了老头一个没趣:“我看
你老糊涂了!儿子没信,你每天流泪盼儿;儿子现在回家了,你的嘴却叨叨不清了。受罪受
罪!只要儿子在外边好好的,就该谢天谢地!”
老妈妈一步一颠的来到王强的身边,当她扶着儿子的肩头,也不由得眼泪汪汪了。
天亮前,已没有火车开出了。同时天一亮,一切事情也不好办,只有在这里待一天了。
他们计划到晚上遇有机会再搞。王大爷和老妈妈在收拾着堂屋,把里边铺上草,让他们在里
边休息。为了安全起见,王强宣布队员一律不许回家,白天把堂屋门锁起来,到时给送饭
吃。白天由父亲送信给队员的家属,可以偷偷来看望。
王强和彭亮、林忠、小坡把队员安置休息后,趁着天还没亮,慢慢的开了大门,到外边
去看看动静。他们站在炭厂短墙的黑影里,王强隔墙望着小炭厂里的一切,这里已没有炭
堆,四下生满苦蒿,他当年烧焦挖的焦池,现在是空空的,已不见往日熊熊的火苗了。小炭
屋因日久失修,已破烂不堪,乍一看,这里显得很凄凉,可是它却是他们聚会拉队伍的发祥
地,永远值得留恋。王强堕入沉思,仿佛又回到过去在这里搞车卖煤的战斗生活了。
他们四个人持着短枪,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大家都沉在一种思想里了。远远的夜色
里,隐隐可辨的大烟囱,咕吐咕吐的冒着烟,耳边听到矿上机器的嗡嗡声,身后的车站上,
一片雪亮的电灯光。枣庄矿区的电灯像夜空的星群一样闪烁,四周地上的焦池,在喷着火
苗,在这灯光和火苗之间,是浓厚的烟雾。这一切都是多么熟悉啊!他们离开这里已经两年
了,但这一切都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在这两年的斗争过程中,他们嗅到的不是煤烟
味,而是微山湖水的咸腥的气味和湖边的禾苗、青草的湿泥土味。现在又嗅到这自小嗅惯的
煤烟气,感到多么亲切啊!
东方已经发白,已经可以望到远处敌人的岗哨了。他们慢慢的回到王强的家里,在堂屋
里睡下。外边不用放哨,王老头已经把屋门锁上了。家人为他们担心,想尽办法来掩护他
们,这已使他们很放心了,可是王强他们总还是很久睡不着。
白天,王老头和老妈妈分头出去,到各个队员家里去秘密传递了消息。不久,小坡娘、
彭亮娘和梅妮一块来王强家串门了,林忠家和小山家住在车站上,也来了。王大爷蹲在大门
外了望着外边的动静,王大娘就打开了堂屋门上的锁,他们都见面了,不过谈话声都是那么
低。
小坡和母亲亲热的拉着呱,看到梅妮从彭亮身边移过来,两年不见,梅妮长高了,红红
的脸蛋,一双俊秀的眼睛,黑黑的头发梳成一条扎红绒绳的大辫子。虽然她是移过来看小坡
了,可是脸上却红红的露出少女的羞涩。自从开炭厂,彭亮家遇鬼子,梅妮搬到小坡家住了
些时,他俩就很好了。以后小坡被捕,梅妮听说,偷偷哭了半天。两年不见了,两个人都长
大起来。乍见面,有好多话都憋在肚子里说不出。小坡先开口了:
“梅妮!你还好么?”
“有啥好的!”梅妮玩弄着衣角说。
“我们在外边打游击太好了……”小坡就谈起微山湖、山里抗日根据地的情景,他俩蹲
在屋角谈得挺亲热。最后他对梅妮说:
“山里根据地太好了。那里也有很多女同志,会工作又会唱歌,听说还有妇女当乡长、
当县长的呢?我觉得你这么大了,不该蹲在这个鬼地方,还是到山里去学习学习参加工作
吧,一个女青年在这里蹲着有个啥意思呢!你要愿意的话,我和亮哥商量一下,将来把你介
绍到山里去受训。”
梅妮听着小坡谈到山里根据地的情形,不住的望着小坡的眼睛,点着头。
天黑以后,他们侦察出有趟货加车向西开,他们准备出发。梅妮突然跑来了,找到彭亮
就说:
“哥哥,你带我走吧!”
彭亮望着妹妹说:“这哪能行呢!你是个女孩子家。”“不!我今天一定跟你走。”
“我们今天有战斗任务呀!你能扒火车?这不是女孩家干的活。”
梅妮说:“小坡哥说山里妇女也能工作。”
彭亮转望着小坡,小坡接上去说:“亮哥,我的意见别让梅妮再蹲在这儿了,年纪也不
小了,生活在这敌伪据点里有什么好处呢?我觉得将来还是把她介绍到山里学习学习,她还
可以参加工作进步。”
“那是以后的事呀!今天怎么能一道走呢?”
小坡便对梅妮说:“你暂在家等着,现在山里正在反扫荡,我们也有战斗任务。以后你
到小屯去找老周就行了,我和亮哥到那里嘱托一下。”
“那等到什么时候呢?”梅妮迫不及待地问。
“半个月的时间,顶多一个月。我这次路过小屯,一定找老周把这事谈妥了!你放心就
是。”
梅妮呆呆的站在村边,望着小坡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王强带着队员,伏在煤矿西南门
外的一个小洼地里。车站有股铁道通到矿里,运煤的火车常从这里进出。他向矿里望望,那
里有机车上的探照灯光,不久,就有一列载重煤车开出来了。
他对着队员们说:“同志们,现在我们全体人员,马上就要作这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了!
现在听我的命令:彭亮带一个队员,作前边车头的司机;林忠带一个队员,作后边车头的司
机;小坡、小山作挂钩工人。我上守车,代行车长职务,大家要看我的红绿灯行事,列车开
往张庄后的六孔桥上停住。大家听清了没有?”
“听清楚了!”
“那么,火车到了,马上开始动作。”
队员在黑影里沿着路基,南北一条线散开,因为上火车,不能挤在一起。当一个人扒上
去时,这节车已经跑过去好远了,第二个、第三个就上不去,因此才分散开。火车出厂向南
开,先上车的人就得在北边等。当他已上去时,车已经走到第二个人等的地方了,第二个就
扒上已空出的脚蹬。
运煤车轰轰的开过来了,由于挂的煤车过多,纵然列车另挂一个机车推行着,前边的机
车还是嘶嘶喳喳的像累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彭亮趴在道旁洼地的黑影里,闪过了机车探照灯
光,便窜上路基,当机车喘着粗气跑到他的身边,他就一纵身上去了。另一队员是从对面上
来的,当他们端着短枪到了锅炉前边,才看到司机和司炉都是中国人,彭亮对开车工人说:
“弟兄们,又来麻烦你们了!这是为了打鬼子,不得不如此。不要害怕,我们是不伤害
你们的。来!我替你开一会。”司机工人服从的离开司机座位,彭亮就坐到那里,扶住开车
把手,把速度加快了。他回过头望着司机工人,见工人脸上有点愁眉不展,就笑着说:
“你怕离开职守,后边车长会怪罪你么?不要怕!车长和你一样也作了俘虏了。后边的
车头以及车上的人员都换上我们的人了。”
另一个队友王友,用枪点着司炉,要他加速向锅炉里送煤,火车轰轰隆隆的在前进。
前边到站了,运煤车在一般车站是不停的,可是行车的速度要放慢。彭亮习惯的扒头往
后边守车上望望,那里的绿灯并没有摇动①,他知道这绿灯提在王强的手中,他并没放慢速
度。王友在机车口接过从站上送上来的路签②,火车急驶过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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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司机路签,该列车就不许通行。
②是慢开的信号。
站上接车的值班站长望着急驶而过的列车,对身旁的工作人员和鬼子警备队交谈说:
“这列车的司机准是个冒换鬼,怎么进站了,还开这么快呀!”
虽然,他略带不满的发了一阵议论,可是这列车总算已经安全的通过了,仿佛它已尽到
自己的职守。随着列车远去的轰轰声,鬼子站长在打着呵欠,想到两点钟以后还有一列客
车,他应该抓紧这个空隙去睡一忽,就随着站上的工作人员和警备队到下处去休息了。
这鬼子站长万万想不到刚才通过他这一站的冒失的列车司机,就正是飞虎队的队员,而
这飞虎队员驾驶的列车,正是由他的手发给路签,使他顺利过站的。那些布满站台、戒备森
严的鬼子警备队,是那么杀气腾腾的警卫着车站和列车的安全,每当列车过站的时候,他们
都全部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作着立正姿势,一排溜整齐的站在月台上,肃然的凝视着驶过的
列车,像要使车上的人看到,他们是那么忠于职守。可是今晚这列急驶而过的列车上,可以
领会他们忠于职守和肃然起敬的姿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所心惊胆怕的飞虎队。是飞虎
队副大队长王强带着队员所控制的列车从这里经过,王强站在守车的黑影里,提着红绿灯,
对着站上的鬼子眨着小眼,嘴角露出讥讽的微笑。列车啌啌的巨大的声响,仿佛是对站上戒
备的鬼子发出一阵阵讽刺的笑声。
彭亮驾驶着火车,在黑夜里前进。现在他又坐在这行进着的机车的司机座上了。自从上
次搞粮车以后,又好久没有开车了。在那湖边的残酷斗争里,他又是多么渴望着跳上火车,
像现在这样的开着火车飞驶啊!每当他为了完成战斗任务而坐在这司机座上,眼望着前方,
耳边听着呼呼的风声,心就随着列车的轧轧声而歌唱起来了。打票车他开车,是为的消灭客
车上的鬼子;搞粮食车他开车,是为的救济春荒中的湖边的人民;现在开这列车却是为了配
合山里反扫荡的任务,把列车开到六孔桥,破坏列车和桥梁,截断这条运兵线。按政委的计
划,他们今晚将使津浦干线和这临枣支线的交通完全断绝。这是多么使他兴奋的事啊!他虽
然酷爱着机车,可是为了战斗,他将带着愤怒的心情,把火车开到预定地点去粉碎它。
由于战斗任务的紧迫,使他每次开车的时间都是那么短暂。虽然时间那么短促,他却都
能充满信心的感到说不出的振奋与愉快。在火车的轧轧声里,他抚摸着机车上的零件在想:
现在我开车是为了战斗,不得不对敌人进行破坏;将来抗战胜利了,火车都成为自己的了,
到那时我一定要提意见去作一个司机,为和平建设而驾驶着列车前进。
“我一定要作一个司机,领导上会答应的!”
听着列车的轧轧声,彭亮浸沉在自己的理想里,脸上现出胜利的微笑,不禁自语着。
彭亮驾驶着火车,在黑夜里前进,当过了张庄,到了六孔桥,他突然把火车放慢,火车
在桥上发着当当的声响行进。机车刚一过桥,整个列车身还停在桥上,守车上发出红灯,彭
亮把车喳的一声煞住。
彭亮对王友说:“把这两个工人兄弟带下去吧!”
司机和司炉工人望着车外漆黑的夜,认为有什么不幸的事情要发生,战战兢兢的对彭亮
说:
“赶我们到哪里去呀!我们为鬼子开车,是被逼的啊,你们要把我们拉下去枪毙么?”
“不!”彭亮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要你们下去,是因为留在车上没有好处,一
会你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现在你先下去吧!我们不会碰你一指头的。”
王友带他俩下去了,彭亮依然坐在司机座上,扒着车窗望着外边。王友把开车工人带到
桥下的河滩上,河里没有水,只是一片被山水冲下的石头。他望着车后边也都下来人了,王
强带着队员,赶着四五个被下了枪的伪军和两三个铁路工人,从守车上到这边来了。在后边
机车上的林忠,叫另一个队员也赶着司机和司炉工人过来,整个列车上的人员都被赶到河滩
里集合。
王强叫队员把铁路工人带向北边远处一个高地上停下。他也迎着夜风屹立在高地上,从
这里可以俯视到铁路上的一切。由于想到即将开始的战斗行动,他顿时感到一阵紧张,小眼
闪着火花,怒视着停在桥上的一整列火车,好像这一列车就是一整队疯狂的鬼子似的,激起
了他一阵阵的愤怒。他现在已不是刚才提着红绿灯,站在守车上的车长,而是要指挥队员粉
碎这列车和桥梁的战斗指挥员了。他从腰里拔出了二十响,有力的发着战斗的命令:
“开始行动!”
随着他的语音,一支绿灯从高地慢慢举起,他向机车上的彭亮和林忠发出了行动的信号。
就在这时候,列车前后的两个机车呜的吼了一声,充当摘钩手的小坡和小山提着红绿
灯,已经跑到列车两端的机车边。小坡把挂在机车上的那节车皮的铁钩的钩心提起来,从两
车之间退到路基上,按一般挂钩工人的习惯,到这时应该吹一声铜哨子通知机车。可是他临
下守车时,只从挂钩工人手里接过红绿灯,忘记要哨子,他这时只有吹着口哨来和司机联系
了。一声口哨过后,小坡摇着绿灯,机车喘了一阵粗气,呜的叫了一声,彭亮开着机车离开
整个列车,向西驶去了。
小坡回头望着后边的机车也离开列车,向东开走,就知道小山也把后边的钩摘了。他便
飞跑下河滩,这时小山也跑过来,两人一起向绿灯的高地急奔。他们一气跑到小高地上坐
下,小坡目不转睛的望着远处桥上的动静。两个机车离开了整个列车,向东西两个方向轰轰
的驶去。
“等着看热闹吧!”小坡欢乐的说,大家都紧张的屏住气息,等着两个机车的回转。
彭亮把机车开出二里路外,他回头望着北边沙河岸上的高地,发出了红灯,急忙把机车
停住。他把开车把手扳了一下,机车又轰轰的向回开了。在这一刹那,彭亮的眼睛扫过机车
里的机件,他用手抚摸着,这是一台多么好的机车呀!从他学习开车那天起,他就热爱着机
车,对每一个零件都感到兴趣,他平时愿意把它擦亮上油。可是现在他要和这台机车分别
了,为了配合山里反扫荡的紧急军事任务,他要把它粉碎了。只见他把开车把手向最高的速
度拉开,机车像发疯似的摇晃着身子向回飞奔了。他离开司机座,出了车口,跳上脚踏板,
就窜下去,一个筋斗滚到路基下。本来彭亮的跳车技术是很好的,可是由于机车开的太快,
也不能不使他翻筋斗了。
当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已失却掌握的空机车飞驶着向六孔桥上的整列载煤车冲去,只见
桥上火光一闪,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像沉雷样震得地面乱动弹。接着桥那边也闪着火
光,又是一声沉雷;原来林忠驾驶的那台机车,从相反的方向也撞过来了。王强带人到桥边
来,看到整列车的中间一段,已掉到桥下了。两台机车爬上了倾倒的车皮,歪倒在桥上,把
桥砸塌了,受伤的机车,像两匹将要断气的野兽,在不住的喘着。列车上的煤倾倒在桥上和
河滩里,六孔桥,塌了三个孔。王强看看任务已经完成,就笑着说:
“够鬼子修一个时期的!”便命令队员们准备动身往回走。接着他对铁路工人们说:
“你们怎么办呢?你看火车是不能开了。你们愿意抗日的,就跟我们走,不愿走的就留
下。你们拿主意吧!”
一个工人说:“我们走了,家里的人呢?还在鬼子那里,不叫杀了,也得饿死!”
王强说:“那么你们留下吧,我们要走了。可是应该警告你们,鬼子马上就会来的,来
了对你们不会有好处的,还是跑了吧!”
“跑到哪里去呢?还能不回家么!回家还不是一样被逮住么?”一个工人哭丧着脸说。
王强沉思了一下,就眨着小眼说:“就这样吧!为了你们的安全起见,还是委屈你们一
下吧。”接着他就命令小坡和小山:
“快用绳子把他们都捆起来,把嘴也用手巾堵上!”小坡和小山照着王强的吩咐办了。
王强再把随身带的标语贴到桥梁和撞坏的车皮上,就准备走了。临走时,他对铁路工人们说:
“这样作,鬼子就不会疑心是你们干的了。他们问你们时,你们就说八路军撞的就是
了!那边有标语为证。”
为了更使鬼子相信这行动是飞虎队搞的,王强抡起手中的二十响向撞坏的机车身上“当
当……”又找了许多窟窿眼,才走了。
他们连夜赶到小屯。彭亮、小坡和老周谈了梅妮到山里受训的事,老周答应可以办;他
们就回微山湖了。
王强见了老洪和李正,汇报了完成任务的情况,老洪说:“昨天晚上,鲁汉和申茂在韩
庄一带,巧妙的扒了一段铁轨,使鬼子的一列兵车翻了车。”
在这一个短时间里,津浦干线和临枣支线交通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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