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提着一个大玻璃瓶子,眨着小眼,摇晃着膀子,装出一种很快乐的神情,到车站上
去。见了鬼子的岗哨,他神情是那么自然,站上的买卖人、脚行都是老熟人,一见面就问:
“王头,多久不上站了呀!提着瓶子打酒么?”
“不,”王强笑着说,“我去打点酱油,听说洋行里不是有新来的好酱油么?”
王强一边和站上的买卖人搭讪着,一边向洋行的那一边走去。
在路上,王强寻思着这次到洋行的任务。当昨天晚上,老洪一捶桌子叫了一声“搞!”
他也兴奋的说:“行!”可是今天要他来洋行侦察敌人内部的情况,他却又有些犹豫了。自
从他离开洋行,两个多月,他一次也没有再到洋行去,他甚至避讳着再到那里去。有时到车
站上办事,按理要从洋行门口经过,可是他绕个弯,宁肯多走几步也不傍近洋行了。记得自
从杀了鬼子以后,他每天到洋行心里都在揣摸着,小眼暗暗的观察着四下的动静,好象洋行
里到处都张着捕人的网。特别是那鬼子三掌柜,从医院里养好伤回到洋行里当了大掌柜后,
每天高兴的喝着酒,他经常听到金三得意的笑声,金三见了他比过去更加亲近,这就更使他
怀疑。三掌柜越对他表示亲近,他心里越感到不自在。最后搞了粮食车,开了炭厂,他才松
了一口气,离开了那个魔窟。记得在他临离开时,鬼子三掌柜还在为他的请假惋惜,坐在帐
桌上,说:“王的,你我朋友大大的,我的大掌柜的,你不帮忙的不好!”
“不,我不是不愿干,”他说,“因为我家里人口多,生活顾不住,我和别人合伙作了
小买卖。……”
“好!以后有困难,还到我这里来!”三掌柜打开抽屉,从一大捆金票里,拿出两张,
递给他,“你的拿去,你我朋友大大的。……”
“我不用。……”
“要的!朋友大大的。……”鬼子三掌柜把金票塞到他的口袋里。他出了门,狠狠的唾
了口,骂了声:“操他奶奶!”仿佛一肚子的闷气都发泄出来了。的确,出了洋行的门,他
的胸脯里好象轻松得多了。
现在他又要到这洋行里来了。那天陈四说三掌柜已经不在洋行里了,他想还是不见这鬼
子三掌柜为好,因为他是那样匆匆的离去,又一去不回头,可能会引起三掌柜的疑心。可
是,现在洋行都换了新鬼子,而且都是较大的鬼子军官,进出都查的很严,他没有熟人,怎
么能进去侦察呢?想到这里,他又感到要有三掌柜也许就好办得多了。
他一边寻思着,不觉来到了洋行门口。几个值班的向他打招呼:
“王头!好久不见了!”
“是呀!我来打酱油呀!”
王强应付着,可是心里却在盘算如何混过洋行的门岗。就在这时,一个穿和服的日本鬼
子过来。推小车的悄悄的对王强说:
“三掌柜,三掌柜!现在他不在洋行作事了。”
穿和服的三掌柜突然回过头来,一看到王强,就跑上来,握住了王强的手:
“王的!你的好么?”
“好好的!太君好好的!”王强笑着回答。三掌柜的突然出现,使他感到一阵高兴,因
为他正在愁着怎样进入洋行。“走的!”鬼子拉着王强,“我家的坐坐!你我朋友大大
的!”王强被拖到洋行旁边小胡同里的一个小院里,在一间日本式装饰的房子里坐下,鬼子
递过来烟,倒一杯啤酒:
“你的买卖大大的好?”
“马马虎虎,刚顾住一家生活,”王强抽了一口烟,眨着小眼说。虽然是笑着回答,心
里却在戒备着。这是从那次杀洋行以后,每逢和鬼子对坐时,他常存的一种心情。
“太君在洋行的生意,一定大大的发财!”王强故意竖起了大拇指头说,“太君大掌柜
的,赚钱大大的!”
鬼子听到王强的恭维,头像拨浪鼓似的摆着,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摇着手说:
“我的现在洋行的大掌柜的不是。”鬼子为了说明问题,举起他的小手指说,“我的连
小小的掌柜也不是。”
王强这时才看出鬼子三掌柜是瘦些了,他已完全不象王强刚离开洋行时那样红润和肥胖
了。在谈话时也听不到他哈哈的笑声,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了。
“怎么回事呢?太君不是大掌柜么?”王强用惊奇而又惋惜的声调问。
“现在洋行里又来了大掌柜,他们太君大大的,我的小小的吃不开了。……”
三掌柜伤心的摇着头。王强看到他发红的眼里除了哀伤以外,还有着愤怒在燃烧,他是
在深深嫉恨着那些夺去他的地位的人。在这一刻,王强感觉三掌柜对自己心理上的威胁暂时
解除了,心里稍微轻松了些。因为他亲眼看到,这些疯狂侵略中国的鬼子,在他们没有负伤
以前,是怎样象野兽样在屠杀着中国人,毁灭中国的城市和农村;现在负伤以后,又是怎样
在争权夺利,疯狂的在掠夺中国的财富。王强以一种极度厌恶的心情,望着这失意的鬼子在
狠狠的喝酒。
当鬼子三掌柜看到王强脚边放着空酒瓶子,就问:
“你的什么干活的?”
“我想到隔壁洋行里去买点酱油,”王强趁机说,“我的离开洋行很久了,和里边太君
不熟,你的领我去去怎样?”“好好的!”三掌柜满口答应了。
王强跟着鬼子三掌柜到洋行里去。里边确实和过去不同了,屋子里货物也多了,每个屋
子里都有三两个鬼子,在和中国商人接谈着货物的事情。在一进门的东屋里,他看到柜台后
边,坐着一个年纪有四十多岁的鬼子,仁丹胡,穿着镶金边的军服,狼样的眼睛,向王强瞟
了一下。鬼子三掌柜向仁丹胡恭敬的弯了腰,忙笑着向柜台旁边另一个鬼子咕咕了几句。王
强因为常在洋行里,也懂得几句日本话,三掌柜在说这是朋友,来买酱油的。他估计那狼眼
的军官就是山口司令。
王强打好了酱油,借口说看看其他屋子里有什么货物想再买一点,鬼子三掌柜就又领着
他到各处走了一遭。每到一屋,王强都特别注意鬼子的住处,他看到鬼子睡的床头上确实挂
着短枪。他又上了一趟厕所,才和鬼子三掌柜一起走出洋行。
在小炭屋里的豆油灯下,王强望着老洪和李正的脸,谈着在洋行里看到的情况:鬼子的
人数、武器和住的地方。李正听了以后,分析着情况说:
“平常我们对洋行的看法,只认为是些负伤军官在这里经营商业,来吸取我们的财富,
供应它的侵华战争。可是从今天的情况看,它很明显的是个特务机关,利用经商的面目,拉
拢奸商,收集我们根据地的物资和军事情报,随着奸商的来往,派特务到我根据地去。因
此,我们这次打洋行不但是杀鬼子、夺枪支武装我们自己的军事任务;还有个更重大的政治
意义,就是要消灭和摧毁这个特务机关!”
“对的!”老洪点头说。他望着王强问:
“你对里面比较熟悉,你看怎样进去呢?”
“大门是铁的,天一黑就落锁,不好进。墙比过去加高了,又有电网,不能攀登。我看
只有一个办法,挖洞进去。今天我进去时,特别到厕所里去了一趟,厕所的后墙不靠屋,从
那里挖进去就行。挖到厕所里,也更好隐蔽。”
“对!对!”老洪、李正都点头同意。李正问老洪:“枪怎样,够不够?”
“现在只有六棵短枪,”老洪沉思了一下说,“至少得八棵。四个屋子,我们得分四个
组,一个组起码得有两棵短枪,反正杀鬼子,是得用刀砍的,因为洋行离站台太近,响枪会
暴露。不过枪也得准备着,鬼子多,到棘手的时候,再用枪解决。”
“好!”王强听了老洪的布置,兴奋的眨着小眼说,“四个屋,分四个小组,每个组两
棵短枪,两把刀,我们正好有十六个人,可是短枪缺两支。”
李正想了一下说:
“到小屯老周那里去借两支吧!搞完以后,我们有枪还他的!”
“就这样决定,”老洪的眼睛亮了,他对政委说,“那么咱就动员吧!”
第二天晚上,彭亮在家里,蹲在屋门口的黑影里,吱啦吱啦的在磨石上磨一把大刀。他
一边磨一边在想着政委的话:“这是我们的首次战斗,我们要打得好,就全部武装起来
了!”这响亮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响着。今天晚上十一点就要出发,现在各人都分散的在
准备着家什。在吱啦的铁与石头的摩擦声里,刀锋利了,彭亮也一阵阵的兴奋起来。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彭亮一听脚声就知道是鲁汉来了。这黑个子,一进院子,就窜
到彭亮跟前,看到地上一根树枝,只见白光一闪,叭的一声,鲁汉一刀把指头粗的树枝砍断
了,他发着狠说:
“你看行不行!他奶奶的!今晚也该我解解恨了。”彭亮一把把鲁汉拉到身边说:“你
别冒失呀!同志!现在还不到发狠的时候!”
“你要知道,我真憋不住了。”
当彭亮刚磨好刀,两人正要出门,突然从西边跃过来一条黑影,是个很熟悉的瘦长的黑
影,黑影突然向他俩扑来。彭亮定神一看,失声叫道:
“小坡!……”
这时小坡紧握住他俩的手,沙哑的叫道:“亮哥!鲁汉哥!……”显然是激动的说不出
话了。
当彭亮和鲁汉把小坡扶到小炭屋里,小坡一眼望到坐在那里的队长和政委,便扑上他俩
的肩头,眼泪哗哗的流下来了。老洪和李正望着这受委屈的年轻人一起一伏的肩头,他们抚
摸着他受伤的头和手,深深知道小坡是受苦了。这时小坡的眼泪,是受委屈后看到亲人的眼
泪,在敌人面前,他是不会流眼泪的。他们相信小坡是个倔强的年轻人。
“起来!”老洪发亮的眼睛望着小坡说,“坐在那里谈谈吧!”
小坡抬起头,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坐到桌边。听到小坡回来了,准备好家什的人们,都
陆续拥进小屋,在油灯下,听着小坡叙述他被捕、受刑和逃跑的经过。当听到他受敌人刑罚
的时候,人们眼睛里,都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呼吸也都急促了。鲁汉憋不住,象和别人吵架
似的顿着脚,骂了一声:“我入他奶奶!”
这一声叫骂,提醒了老洪,他看了看表已十点半了,就对政委说:“开始吧!”李正点
了点头说:“好。”
老洪仰起了头,他的眼睛扫过每个人的面孔,队员的脸上还有着因小坡的叙述而激起的
痛苦和愤怒。老洪脸色变得象铁一样严肃,他有力的宣布:
“各组分头出发,绕过敌人的岗哨,到指定的地点集合。现在就开始。行动吧!同志
们!”
这斩钉截铁的语句,是向这小炭屋里的黑黑的人群发出的第一道命令。屋门口的人迅速
的退出去,人们都分成一组组的,窜进外边的黑夜去了。有的来握一下小坡的手,有的在门
外边来不及进来,喊一声“小坡再见!”就走了。
彭亮因为先送小坡进来,挤在里边,所以他最后出小炭屋。这时李正对小坡说:
“你先在这里,不,到家里去休息休息。我们今天晚上有任务,明天再谈吧!”
“不,我也要去。”小坡站起来,他看到老洪和政委腰里都别着枪,着急的请求着。
“不行!”老洪说,“你身体这样弱,需要休息些时候,政委说的对,要听话呀!”他
又把小坡扶到床上。
老洪说罢就匆匆的和李正出去了。小坡忽的从床上跳下来,窜出小屋,跑到黑黝黝的街
道上,他跑上去,一把抓住正要走出街口的彭亮:
“亮哥!你们到底去干啥呀?”
“我们今晚上要给你报仇呀,干什么?杀鬼子!”
“我得去!”
“不行!你得歇歇!”
彭亮摆脱小坡的手,就很快向前边的黑影赶去了。
小坡呆了一下,急遽的跑回小炭屋里,用两手在床上床下摸索着,最后从门后抓起一把
劈木柴的斧子,吹熄了灯,就窜出小屋,跑上街道,向彭亮刚才走的方向追上去了。
夜风打着小坡的脸,他在小路上飞奔。由于身体的虚弱,豆大的汗珠在额上滚着,口发
干,心在跳,他依然咬紧牙,朝前边急走着的黑影追赶上去。他看着前边的人影,在离铁道
不远的一个土窑边停下,小坡也钻进人群里蹲下。政委正低声作着简短的战前动员,他只听
到最后两句:
“……行动要静!冲进去时,要快!”
“王强路熟,带第一组先去!”这是老洪的声音。王强提着枪,带着三个人,离开土窑
向南边的铁道那里走去。当前边走了半里路,第二组又出动,接着第三组,他们穿过枣庄西
二里路的一个小桥洞,向正南去了。
小坡跑得满身汗,一歇下来,身上一阵阵发冷,他的牙齿在嗒嗒的响。当政委带第四组
要出去时,才发现了他,李正着急的问:
“你怎么也跟来了呀!”
“政委!”小坡恳切的说,“我要报仇!”
李正沉思了一刻,当他想到小坡的语气很坚决,充满了仇恨,就说:“好!”
他嘱咐彭亮好好照顾小坡,便带着四组,随着渐渐走远的三组,穿进桥洞。
风渐渐大起来,天上的云层象黄河的浪涛样在飞走,西北风呼呼的拧着铁路边的电线
杆,使电线在吱吱的响。夜的远处,风卷着煤灰,扇着焦池的滚滚白烟,煤矿公司和车站的
电灯,星星点点的好象没有往日亮了。
这时候,一簇簇的人影,从枣庄西穿过铁道南,再向东绕到车站道南的商业和居民区。
他们从正南的小胡同里溜进车站南部,穿过背街小巷,在靠近洋行屋后的小夹道里停下。隔
着洋行及洋行大门前的几股铁道,对面就是站台,票房正向着这个方向。站台的电灯光只能
远远的射到洋行的大门前边,射到洋行的屋脊上。
老洪带着鲁汉、小山守着通往车站的夹道口,因为他知道鲁汉的性情暴躁,不适于作挖
墙工作。这是个细活,不小心弄出声响,会坏了事。他和鲁汉、小山,趴在夹道口的墙角影
里,监视着站上的敌人。
鲁汉把手榴弹盖子打开,这是昨天从小屯借来的,他抓在手里,眼睛睁大着盯住站台上
鬼子的岗哨。风呼呼的吹着,把地上的尘土扬起来,不住的迷着鲁汉的眼睛,他揉着,肚子
里在骂着:“奶奶!”两眼仍不住的盯着前方。老洪比他有经验,是蹲在墙角上,象一个石
像样望着站台上的动静。鬼子的岗哨在灯光下,来回踱着步。皮靴钉子踏着地上的石子,在
咯咯作响,刺刀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发亮。票房后边,碉堡的黑黑的射击孔,向外张着嘴,
里边伸出机关枪的头颈。
已是夜半十二点以后。夜很静,只有呼呼的风声,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王强在屋后,
用步量着,在靠近右边夹道的院墙角上,用指头敲着指点给彭亮、林忠,他用眼睛示意:
“就在这个地方挖。”彭亮和林忠拿着修铁路的工具——起道钉用的一端象猪蹄形的火龙
棍、铁锹、螺丝扳子,靠近墙边。彭亮在王强手指的地方,用螺丝刀在轻轻的划着石灰沟的
砖缝。螺丝刀来回的在石灰缝上划着、刻着,要用力,但又不能弄出音响。彭亮把一块砖四
面的石灰缝都挖进去时,头上已冒着热汗,挖断了两把螺丝刀。林忠两手擎着沉重的火龙
棍,把猪蹄形的尖端插进挖进去的石灰缝里,轻轻的往里一撬,这块砖活动了。彭亮把砖轻
轻的拔出来,递给别人,再慢慢的,象生怕跌破的瓷器似的,放在地上。这时又换林忠上来
挖砖,因为挖出第一块以后就好办了。彭亮接过他的火龙棍,等林忠挖动砖,再来撬。
西北风在呼啸,天象在阴起来。在黑影里的人们紧张的劳作着,铁锹划着石缝,发出轻
微的吱吱的声响。在这呼啸的狂风里,连铁路上的石子都将要被吹起的动静里,这吱吱的声
音是显得多么轻微,难以听出呀。
老洪的身影,突然转进夹道深处,抓了李正一把。李正很机警的,顺手把彭亮的肩膀按
了一下,劳作暂时停下来。李正带着一个队员轻轻的随着老洪到夹道口去。
李正在墙角上,望着站台。电灯光下,有三个鬼子。他们肩着枪,咔咔的走下站台,越
过铁轨,径直的朝洋行大门口这边走来,嘴里还在叽咕着什么。越来越近了,皮靴声听来已
经刺耳的清晰了。离夹道口只有十几步了。墙转角的夹道黑影里的人群,一阵阵的紧张起
来,有六支黑黑的枪口在对着鬼子,手指已压到扳机上,只等一勾了。
只听鲁汉的呼吸声更加急促,他握着手榴弹的手突然扬起,李正上前一把,猛力抓住他
的手臂,又把它按下去。这时,他们的眼睛都张大着看鬼子的动静,可是鬼子在洋行门口站
了一会,又叽咕着向西边走了,咯咯的皮靴声,慢慢的远了。
站上又恢复了寂静,夹道里的墙角边,人影又在蠕动。轻微的吱吱声又起了。洞口开始
象盆口样大,现在已经象个煤筐一样大了。吱吱声停下来。
夹道里的人群,又分四组站好。老洪拍了一下王强的肩,王强点了点头,带了第一组,
到洞口边,他先钻进去,摸到厕所里,就推开了半掩的、通往院子里的便门,探头望一下院
里的动静,只隐隐的听到呼呼的鼾声。他又折回洞口,伸手向外边招了招,第一组就接着钻
进来,随后是彭亮的第二组,林忠的第三组,鲁汉的第四组,都陆续的进来,挤在厕所里。
留下一个队员在洞口守望,老洪、李正便轻轻的走出厕所的门,看一下院子里的动静。
老洪一招手,队员们都从厕所里溜出来。一组靠南屋檐下,二组靠东屋檐下,三、四组
在厕所门两边,都蹲在那里,屏住呼吸。每组的头两人都是短枪,准备从两边拉门,他们都
在静等着老洪和政委发出行动的信号。
当老洪一步跃进院子,象老鹰一样立在那里。一声口哨,四簇人群,哗的向四个屋门冲
去,只听四个带滑车的屋门“哗啦”一阵响,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四个门都被持枪人拉
开,刀手们一窜进去,持枪的队员也跟进去了。
各屋里发出格里呵叉的声响,和一片鬼子的号叫声。小坡最后窜进南屋去,屋里的几支
手电筒在交叉着,队员们在劈着鬼子。有个鬼子正在和彭亮搏斗,鬼子抓住了彭亮的手,使
彭亮砍不下去。小坡跑上去,举起斧子,对准鬼子的后脑勺,用尽全力劈去,鬼子扑通倒在
炕前了。
当彭亮、小坡和其他三个队员刚摘下墙上的短枪,正要走出屋门的时候,只听到东西两
厢房里传出砰砰的枪声。他们知道这是遇到棘手时,不得不打枪的了。
彭亮带着他的小组走到院子里,他看到鲁汉提着刀,肩上也背上了日本短枪,就在这时
候,“砰砰砰……”震耳的机关枪声从对面站台上射过来了,机枪子弹打得南屋檐上的瓦片
噗噗的往下乱掉。老洪一声口哨,用手往厕所一指,人群都向那里拥去。
“不行!洞太小。”王强看着人群挤满了一厕所,可是洞口只能一个一个钻出去,便对
老洪和政委说:“这太慢了!”“劈门!快!”政委冷静而又很果断的说。他知道小坡有一
把斧子,就叫:“小坡跟我来!”
人群分一部分跟着政委,又回到院子里了。王强跑到门边说:“砍小门,砍小门!”小
坡就提着斧头跑上去,在大铁门的旁边,举起斧头向锁上劈去。
机关枪砰砰的又响了一阵,鲁汉站在院子里,急得直跺脚。
当人群向劈开的小门洞里钻出去时,对面站台上,碉堡上的机枪已经打乱,而且枪口慢
慢放低,对准洋行大门射击了。鲁汉刚窜出去,一梭子机枪子弹就打在大门上,大门发出砰
砰的声响。鲁汉折进夹道,看到老洪和政委是那样沉着的在小巷口迎着他,喊他:
“快点!……出这胡同口,顺着东西大街向西,再向南走小巷……”
鲁汉一边在夹道里跑着,一边想道:“他们可真有种呀!到底在八路军里待过的,多么
沉着!”
人群从小夹道向南,穿出东西大街。再往西跑出几十步就又折进向南的小巷里去了。出
了这个小巷,再转过弯,就到了南郊。
当最后一个队员也都进到小巷的黑影里时,东边响起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鬼子马队沿
着大街向西奔来。鬼子在马上向四下扫着机枪。
他们到了野外,又分成一组织,拉开了档子,顺着原路回去。走到铁路桥洞边,他们伏
在一片洼地上,躲过了几辆载满鬼子的汽车。这汽车是开往齐村去的。汽车过后,他们穿过
桥洞,在夜色里,分散的溜进陈庄。当他们各人都进到家里,在整理着沾了血迹的衣服时,
鬼子的警戒线又渐渐从枣庄街里扩展到陈庄。陈庄的街道及四周都布满了敌伪的岗哨,老百
姓都知道第二天要戒严了。
天亮以后,王强起得早,因为夜里的胜利,使他兴奋得睡不着。老洪和李正都蒙着头在
呼呼的睡着,王强蹲在小屋门口喝茶。
栅栏门一响,一阵钉子皮靴的咯咯声,四五个鬼子,端着刺刀走进来,王强马上站起
来,打个招呼,鬼子向他说着不熟练的中国话:
“良门(民)证的你的。”
鬼子看过了王强的良民证,就走进小炭屋里;刺刀指着那两张床在咕噜着,王强喊着:
“起来!皇军查户口!”
老洪和李正忽的坐起来,正揉着眼睛,一看到鬼子就马上跳下床,鬼子用刺刀对准他俩
的胸膛,他俩从身上掏出良民证,鬼子对着良民证上的像片,看了他们几眼。
王强看到鬼子检查过了,很机智的掏出顶好的香烟,从桌下边提出一瓶酒,笑着让鬼子:
“皇军辛苦大大的,米西!米西!”
为首的一个鬼子,向王强摆了摆手,搜索的眼光,和气了一下,就带着鬼子们走出去了。
直到鬼子离开栅栏门,李正的心才扑通扑通的跳起来。一个问题马上冲上他的头脑里。
当天晚上和老洪、王强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他说:
“我们现在已经搞到武器了,昨晚上搞了八支,加上原来的六支,已经每个队员都能够
分到一棵了,这就是说我们已具备武装战斗的条件,已经达到上级要我们‘迅速武装起来’
的要求了。我们今后将要和敌人展开武装斗争,配合山里的行动的时候已经到来。既然是这
样,我们今天早上,那种徒手被搜查的情况今后要尽力避免。同志们:这种冒险,现在是不
必要了,万一发生意外,这不仅是我们三人牺牲,而且会葬送了我们在铁道上斗争的事业。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犯错误,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武器,已经能够和敌人战斗。因此,
我提议从今天开始,我们应该马上进行分散的武装活动。遇有危险,我们就用坚决的战斗来
解决它。……”老洪和王强都同意政委的意见,他们研究的结果是:从明天开始分散,李正
带一个组到南峪一带活动,并进行军事训练;老洪带一个组到齐村活动,把基本队员都分到
上边两个组里。王强只留一两个基本队员和一些不是队员的炭厂伙计留下处理善后。炭厂的
炭,可贱价卖出,把钱分给队员各家照顾生活。到后天,这小炭屋里晚上只住伙计,不住队
员,以免发生意外。
第二天晚上,老洪和李正告别了王强,分开到活动地区去了。
这几天,枣庄大兵营又开来了大队的鬼子,街上整天来往跑着军运汽车,汽车上满是武
装的鬼子。四下的岗哨加多了,每夜都有鬼子巡逻队在陈庄的小街上搜索。伪军来找陈庄的
保长要房子,准备在这里驻扎,以警戒西车站侧翼的安全。
王强感到敌人又要进山扫荡了。
天已傍晚了,王强和小山在小炭屋里结着帐,计算分给队员们家属的钱数,他在晚饭
后,挨家去作了访问,安慰着各家的人们:在必要时可以转移出去,到四乡亲戚家住。他俩
刚要出门,一个叫小滑子的伙计,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一进门,满嘴喷着酒气,在叫骂:
“狗东西!欺侮到咱爷们头上了!”
王强想着他可能又是为着家务在闹事,因为他昨天和自己谈过,是为着房子问题和本族
闹家务,看样子今天又是和别人吵架回来了。小滑子一见王强,好象劲又大起来,他一面气
呼呼的,一边又象诉苦的说:
“奶奶!他今天又靠宪兵队的势力来欺侮人了。”
听到宪兵队,王强的头嗡了一下,急问:
“怎么?”
“一个宪兵队的汉奸特务出场了,这不明明是哪一家向宪兵队去告我了,这个特务见了
我就说,小滑子,有人告你了!我说:‘操他奶奶!谁告我!我就和谁打官司,老爷们还装
熊么?’……”
没有听完小滑子的话,王强突然一股血冲上头脑,他压不住自己的愤怒,抓住小滑子的
膀子摇了两摇说:
“怎么!你要和他们去打日本官司么?我看你糊涂成一盆浆了!”
“你是怎么搞的呀!”小山在旁边也听不下去了,他对酒醉的小滑子瞪了一眼说,“你
想叫日本鬼子来给你评个公正么?你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了!”
王强的愤怒和小山的不满,并没有惊醒小滑子昏醉的头脑。他并没有理会到他们怕他闹
事而可能引起不幸的心情,因为他还不是一个队员。他只把这些简单的理解为他们是为自己
愤愤不平,他们所以怪他,也只是为了他要去打日本官司,因此,他又说:
“我那是一句气话!气人的事还在后边呀!你们听下去,肚子也会胀破的!”他又接着
谈白天所遇到的气人的事情,“当我说不怕打官司后,你说这特务说什么?他瞪着眼睛吓唬
我说,说我是游击队!……”
“什么?”王强着急的问。
“游击队。”小滑子回答说,“我说你别血口喷人呀!这狗特务突然把脸变了,他对我
笑起来,说这个罪可不小,为了咱是朋友,他伸出了两个指头说:‘二百块钱,借给我使
使,我包你打赢这个官司。’你说,他原来是敲诈我呀!我×他奶奶……”
“你说什么呢!”王强急着要听下文。
“我说什么!”说到这里,小滑子的脸气的象猪肺似的,“他奶奶个熊,我说:你小子
来敲诈呀,你得看看敲到谁头上来了呀!要命咱们拚,要钱一分也没有,咱们走着瞧!我就
气呼呼的回来了。……”
王强白着脸色,听完了小滑子的叙述。他气的浑身发抖,他知道小滑子闯祸了,气得真
想拔出枪来揍了他,但是他没有这样作。只深深的怪自己在前些时不该不听老洪和政委的
话,把小滑子收留在炭厂里。小滑子原来在车站上摆小摊卖零食,被鬼子一脚踢了摊子,没
饭吃来找王强,嬉皮笑脸的央告着要到炭厂里来。老洪说小滑子是个会耍嘴、怕事、胆怯的
小买卖人,留下容易坏事。可是王强经不住小滑子的好话,勉强收留下了。虽然他没被吸收
作为队员,打洋行的事没叫他参加,但是他是知道炭厂里有枪的,现在老洪的话灵验了,炭
厂的事要坏在他手里了。
他和小山秘密商量了一会,确定为了防止万一,他俩和基本队员今晚都回家睡,并提高
警惕。回家前,他们收拾了炭屋里的东西。
果然,不出王强所料,当天晚上鬼子包围了炭厂,小滑子被捕到宪兵队去了。王强叫小
山到齐村找到老洪报告这个情况,老洪和李正要王强带着队员马上离开陈庄到齐村去。王强
通知各家属暂时搬一下家,然后带着队员撤出陈庄。他们走后的第二天,炭厂就被鬼子查
封,这说明一切是暴露了。
在阴沉沉的下午,鬼子包围了陈庄,刺刀逼着全庄的人到一个广场上。人群周围是寒光
闪闪的刺刀和架着的机关枪。鬼子牵着小滑子,他的脸上流着血,腿跛着,一只鬼子的狼狗
跟在他的后边。
“你的认的!哪个是游击队?……”
鬼子扳起了小滑子低垂的头,当他胆怯的无光的眼睛望着全庄的人群时,他看到无数含
怒的眼睛,他象刚爬出洞口的老鼠碰到了阳光,把头缩了一下又垂下了。
鬼子问他时,他只轻轻的摇了下头。鬼子鞭打他,他始终没敢抬起头来。
“砰!”一枪,小滑子倒在血泊里了。
“他的游击队的。……”鬼子狂吼着,指着小滑子的尸体向人群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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