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以后,李正到小屯去和老周联系,得到山里的指示,司令部要他们尽快武装起来,
准备随时配合山里的战斗行动,根据最近的情况,敌人有向鲁南山区扫荡的征候。
李正回来和老洪、王强作了研究,大家认为队员们一般的都有了政治觉悟,情绪很高。
关于武装起来的问题,他们研究了两个方案:一个是继续扒火车搞钱买枪;一个是由王强到
车站侦察,遇到机会,以现有的五支枪组织起来,武装夺枪。计划在最短期间,从五支短枪
发展到十二支,使每个队员都有一支,以便随时准备应付战斗。
每当晚上,为了缩小目标,他们分批出发搞火车。枣庄到王沟这一段,由于搞的次数太
多了,敌人在这里加紧了戒备。他们便向东西发展,到离枣庄较远的地方去搞。这天夜里,
月色朦胧,小坡跟着彭亮、林忠到峄县那边去了。
他们出了陈庄向正南,绕过枣庄向东南去了。他们在月光下,沿着小道,越过麦田,急
行着,因为要在十二点以前赶到峄县以北李庄附近,准备去搞下一点从台儿庄、峄县开过来
的一趟货车。
“怎么不见往南开去的火车呢?”小坡望着东边像一条黑堤一样的路基,气喘喘的对彭
亮说。
“你又想好事了,鬼子不会认为小坡跑累了,就开一趟车来,叫你扒上,送你到目的
地。”
“是呀!”小坡笑着说,“要是现在有一趟车开来多好呀!扒上去吸一支烟工夫就到
了。这样两条腿跑,就得两个钟点。……”
由于这些天,每天晚上都出来搞车,小坡确实有些疲劳了。因为别人晚上搞车,白天都
在炭屋里睡上一觉。可是他晚上搞车捞不着睡觉,白天又高高兴兴的哼着小曲子。有时还偷
偷找到李正,唱《游击队之歌》给他听。当李正拍着他的肩笑着夸耀他,“不错呀!你的记
性真好呀!”他就更高兴的去干活了。
他在炭厂是那么活跃,讨人喜欢。白天他总不喜欢躺下来睡觉。一到晚上有事要出发
了,上半夜他还支持得住,一边走一边肚里哼着八路军进行曲,可是到下半夜,他就嫌头
沉,想打瞌睡了。现在他就在幻想着能有个火车给他休息一下。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发涩
的眼睛不住的瞅着那条黑堤,可是总不见火车到来,只得默默的跟在彭亮、林忠的身后,沿
着铁路的西侧,向漆黑的远处走着。
到达李庄附近,已是十二点多了。彭亮到庄里李铁匠那里去联系。他和林忠趴在麦田
里,身下的麦苗已长得将要埋住他们了,麦稞上的露水,打湿了小坡的脸,他微微清醒了一
下。四下很静,只有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他们趴在那里,望着前边黑黑的路基,在等着将
要开过来的货车。
在等车的时间,小坡再也支不住沉重的脑袋,把头靠在一簇麦丛上打盹了。他在睡意蒙
眬里,突然听到旁边彭亮的低沉有力的声音:
“准备呀!开过来了。”
他抬起头来,擦了擦眼睛,看到黑堤的路基上,已蒙上一层白色的探照灯光,耳边听到
渐渐增大的轰轰的、远处开过来的火车的音响。随着声音,他身上忽的振奋起来,这声音把
他的睡意扫得一干二净。因为他知道和这大怪物搏斗,是开不得玩笑的,全身力气都得使出
来,一不注意,抓脱了手,蹬空了脚,都有生命的危险。他想到政委告诉他这就是任务,一
定要很好完成。
他跟着彭亮、林忠,慢慢的向路基那边爬去,当啌啌的车头带着巨大的声响跑过去的时
候,他们三个黑影就都跑上了路基。在一阵轧轧的钢铁的摩擦声中,他们迎着车底卷出的激
风,像三只燕子似的,窜上车去。
接着货物包像雨点样的抛下来,他们紧张的甩了一阵,眼看将要到枣庄了,只听彭亮一
声口哨,小坡和林忠都从车上跳下。他们顺着车来的方向往回走,在收拾着从车上抛下的货
物。这时李庄的李铁匠已带着几个小车来推货了,他过去在枣庄打铁混饭吃,和彭亮、王强
很熟,因此,彭亮他们到这边搞车,把货物托他隐藏起来。由于他很忠实,也由他送到集上
去卖。
小坡帮着上小车,刚才在车上紧张劳作,汗水把棉袄都浸湿,现在静下来整理车子,身
上已阵阵发冷了。当彭亮、林忠押着小车走后,小坡从一个洼地里又找到一包货,他舍不得
丢下,就把它背起来,去赶小车,但小车已走得很远了。货从火车上推下了,小车又都运走
了,老洪和政委给他们的任务已顺利的完成。直到这时,小坡才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一阵
阵疲劳和睡意压上来了。他现在比来时更显得头重脚轻,头不但沉,而且有时嗡嗡的响。他
背着一个货包,刚爬上一个土坎,一不小心滑倒了,从此,他就没有爬起来,头枕着货包,
呼呼的睡去了。
月亮已经下山了,推向李庄的小车已经走得很远了,四下又恢复了寂静。小坡伏在货包
上发出沉睡的鼾声。
从峄县方向隐隐的传来轧轧的响声,冷冷的两条铁轨,呼呼的像在跳动。路基上,铁轨
上,又蒙上白色的灯光,渐渐的,越来越亮,射得铁轨像两条银线,一辆鬼子的巡路摩托
卡,飞一样开过来了。
当摩托卡上雪白的探照灯光,射上路边的一个土坎,射上蜷伏着的小坡的身躯,射上他
酣睡的年轻的脸,摩托卡察的一声煞住了。四个鬼子像恶狼一样,从两边向这里包围过来,
当鬼子正要扑向小坡,突然看到远处有着一条黑影,以焦急的声调喊着:
“小坡……小坡……”
是彭亮跑回来找小坡的呼喊声。
“咯……”一梭子震耳的机关枪子弹向着喊声的方向射击,远处在闪着一串串的火光。
小坡在枪声里忽的坐起来,但是他一睁眼,三支刺刀尖,和一个黑黑的机关枪口正对着他的
脑袋。
“叭格……”钉子皮靴猛力的向他踢来,使他栽倒了,接着他被鬼子粗暴的用绳索捆起
来。他刚站起,两个耳光,打得他的脸颊发烧,嘴角流出了血。他被牵到摩托卡上,只听到
一阵呼呼轧轧的音响,他被带走了。
小坡被押回枣庄时,天灰苍苍的,还不大亮。街道上冷清清的,只有淡淡的雾气在四处
上升。他望着西边埋在一片白烟里的陈庄,他想到那乌黑的小炭屋子,那里有老洪和李正,
他们是睡着呢?还是围在火炉边,在盼望着他的归来?他鼻子一酸,眼睛里涌上泪水,但是
他马上想到政委的坚毅的讲话:“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我们能战胜一切。……”他咬
了咬牙齿,把泪水咽到肚里,心里狠狠的对自己说:“装孬种,还能行么?”他身上仿佛在
增长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带进宪兵队,他被掷进一个安着铁门的黑屋子里。他跌到一堆碎草
上时,嗅到一股股烂肉的刺鼻的气味。他听到屋里一片呻吟声!远处不时传来鬼子夜审“犯
人”使刑时“犯人”尖厉的叫声,小坡听了头皮一阵阵发麻。
天亮以后,他看清了屋里的人们,有些穿着矿工服装,有些穿着农民服装,他们都是蓬
着头发,菜色的脸,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眶里。脸上都留下一道道的血痕,破衣服上都染满了
干巴巴的血迹。他们有气无力的伏在地上,交错着发出难受的哼哼声。
离小坡最近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庄稼人倚在墙上,他脸上的伤痕比别人更多,身上的衣服
已被皮鞭抽得碎成片片,从破衣缝里露出的皮肉,都烂得开了花,肋骨突出的干瘦的胸脯,
露在破衣外边,上面有一道道,一块块的伤疤,小坡看出那是火条和烙铁烙的。苦痛的折
磨,使他的胸脯是那样吃力的一起一落。小坡怜悯的看着这庄稼人紫黑的,丛生着胡子的
脸,他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眶里炯炯发光。庄稼人看到小坡,怜惜的问:
“怎么被捕的?小兄弟!”
“在铁路上。……”小坡接着问,“你呢?”
“在山里。……”
听说山里,小坡就用异常亲热的眼光,望着这个穿农民服装的中年人。他将身子往前移
了一下,把身下的碎草挪一些到对方的受伤的身子下边。他想到政委每天晚上讲的山里的故
事,在那里的起伏的山岗上,密密的树林里,有好多他的穷兄弟“同志”在斗争。小坡突然
有一阵高兴的情绪,他甚至想起了那支《游击队之歌》。但是他看到这中年人身上的伤,情
绪就又低落下来,他抚着对方受伤的浮肿的手,同情而关心的问:
“疼么?”
“没有什么!”中年人笑着说。他锐利的眼睛望了小坡一会,看到小坡除了昨晚两个耳
光留在嘴角的血迹而外,强壮的身体还是无损的,就对小坡说:
“要咬紧牙呀!”
“是的!”小坡点了点头说。他好像从这中年人身上汲取了不少力量。他认为这是一个
不平凡的山里人。
晚上,铁门哗啦的响了,小坡被提去受审,他被带到一个大庭里,在迎门的一张桌子
前,雪亮的台灯下面,一个鬼子军官,把眼瞪得像鸡蛋一样,盯住他。他旁边是个翻译,两
边是四个全副武装的鬼子。
鬼子军官向他叽咕了一下,旁边的翻译官就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四!”小坡没有说实话,顺口而出,把自己化名为小四。
“家住在什么地方?”
“老枣庄!”
在鬼子没问他以前,小坡早打好谱不说自己是陈庄人,因为他想到陈庄小炭屋里有着老
洪、李正和一些队员们,还有枪。要说住在那里,可能会连累着他们——这些他所敬爱的同
志。所以他一口咬定是老枣庄人。这老枣庄在枣庄的最东部,几十年前它只是个几十户的小
村子,西距陈庄五里路,自从这里煤矿开采以来,在这两村之间修起了煤矿、炭厂和街道,
把两个村庄完全连在一起了。
“你的土八路的!”鬼子叫着。
“你什么时候参加游击队的?”翻译问他。
“我不是游击队,我也不懂什么是游击队。”
鬼子把仁丹胡子一努,显出非常不高兴的凶相来,向翻译叽咕了一阵。翻译官问他:
“不是游击队,你为什么偷货?你要说实话,赃物和你一道抓到的。”
“我家里没啥吃,我才偷了点货。”
鬼子叽咕着,翻译问:“谁叫你偷的,你们几个?”“我自己!”
还没等小坡的话音落下,鬼子就听懂了,拍的一声拍着桌子,“叭格!……”像猪样叫
起来了。他向旁边咕噜了一下,两个鬼子,扑通一下将小坡摔倒在地,架在一条长凳上,仰
面朝天,用凳子上的两根皮条,套住他的脚脖和喉头。喉头这根皮条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使
他张着大口喘气。就在这时,鬼子提着一壶辣椒水,对准他的嘴和鼻孔浇下来。他要闭嘴,
辣椒水从鼻孔浇进去,憋得慌,一张口,口鼻一齐进,鼻孔,喉管,像锯齿拉来拉去的刺
疼,疼得他的心剧烈跳动,额上的青筋在突突的上涨。鼻孔的刺疼,使他的眼泪哗哗往下
流。他要挣脱,可是手被绳捆着,脚被皮条绊着。鬼子一直浇下去,整整的浇了一壶,他的
胃也痛得发烧,胸脯慢慢鼓胀起来了。
他被两个鬼子架着,站到桌前。鬼子在呱呱的怪笑着,向他咕噜了一句,翻译官也笑着
说:
“太君问你,你觉得这酸辣汤的味道不错吧?”
小坡含泪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鬼子又叫翻译官问他:“谁指使你的,你们一伙几个
人?快说!”
“我自己!”
扑通一声,又被两边架着他的鬼子摔倒了,小坡的头撞在硬地上,鲜血直流。就在这
时,两只鬼子的钉子靴,踏在他的肚皮和胸脯上了,他那被灌满了辣椒水的胃像炸成碎片一
样疼痛。辣椒水顺着鼻孔、喉管又窜出来。这样被压缩、逼出,比刚才浇进去时的锯拉更厉
害,他疼得满头大汗,头昏得天旋地转……皮靴上的钉子,像要刺进肚皮一样,他昏过去
了。鬼子还在使力踏,开始口鼻窜出的是辣椒水,以后压出的则是血水了。
鬼子问了一个钟头,可是小坡在昏迷中,还是那一句:“我自己!”结果又挨了一顿皮
鞭,才被架回黑屋里,被抛到碎草上去了。
这时,山里人用温暖的手,像昨天小坡刚来时对自己那样,抚摩着这年轻人的身体,对
他说:
“忍着点呀!小兄弟!”
小坡睁开眼睛,他脑子里亮着老洪的炯炯发光的眼睛,响着政委的钢铁样的话音,他笑
着回答:
“没有什么!”
下半夜,小坡清醒些了,山里人的手在不住的抚摩着他,真像对自己的小兄弟一样亲热。
外边汽车响,铁门响,有几个“犯人”被拉出去了。照例是白天又送进些新人来,晚上
拉出去一些,这些拉出去的,一个也没见回来。小坡清楚的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因为他
听王强说过,鬼子在深夜里,把中国“犯人”拉到大兵营里给新鬼子练刺刀,给军医院开肚
子。第三天夜里,铁门响,山里人也被拉走了,临走时,他低低的对小坡说:
“小兄弟,记住别出卖自己的人呀!”紧握了下他的手,就被鬼子带走了。小坡听着墙
外载犯人的汽车声,眼睛湿了。这位山里人的面容,长久的留在他的脑子里。他想着,这山
里人也许被穿死,或者喂洋狗了。又想到鬼子白天在山里烧杀,夜间又这样偷偷的屠杀,有
多少中国人就这样死了呀!他抚摸着自己身上的伤,海样深的仇恨,在他心里生了根,他
想,他活着一天,就要斗争一天,为死难的中国人民报仇。想到这里,他心里在低唱着:
…………
誓复失地逐强梁。
争民族独立,
求人类解放,
这神圣的重大责任,
都担在我们双肩。
…………
以后,小坡又被提审两次,皮鞭抽着他,但他咬住牙,只说“我自己”一句话。
一个星期过后,在一天夜里,他听到外边汽车响,接着,他被带出牢房。鬼子又从其他
牢房里,带出来一些人,站满了一院子;最后他们被刺刀逼着,上了汽车。小坡心里想今晚
就要把他处死了。他在汽车上不住的向西望着,他想看到陈庄,那里有他的妈妈;有老洪、
政委、彭亮和一起战斗的穷兄弟们!他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不是怕死,在鬼子的酷刑下,
他并没有屈服,他没有出卖自己的同志,难过的是现在他要向他们告别了。
汽车出了枣庄西门,并没有向南边的鬼子大兵营开去,那里就是秘密杀人的地方,汽车
却一直向西车站开去了。车站上停着一列军用车,月台上、火车上有不少的鬼子。小坡和
“犯人”们都被赶下汽车,这时鬼子从其他地方,也赶来一些“犯人”,集中在月台上准备
上车。直到这时,他才向四下的“犯人”仔细的看了看,他发现这一批“犯人”,都是像他
这样一二十岁的年纪。他才知道现在不是把他们处死,而是要把他们装车运走。他记得过去
听人家说,鬼子侵占中国人力不够,他们到山里扫荡,抓些年轻人,送到关东,送回日本,
去做苦力。现在也许是把他们运到关外去做苦力了。
他随着人群被赶往铁闷子车上,他四下瞅着,想找个逃跑的机会,可是四下都是端着刺
刀的鬼子,跑是跑不脱的。他又想看看是否有熟人,好送个信给炭厂,让老洪和政委知道他
的下落,可是一个熟人也找不到,因为在夜里,又是军用车,鬼子根本不让中国人傍边。洋
行的中国人脚行吧,从上次鬼子丢枪后,军用兵车也不用他们搬运。这些想法都落空了。
他被赶进铁闷子车里,挤在人群里,想尽可能的挤向车门口。他想着,门要关不紧,车
开后,他设法蹬开车门,跳下车去。可是鬼子把铁门哗啦拉上,然后叭的用一支大铁锁锁上
了。他算死了心了,在车上逃跑已不可能,因为这大铁锁,就是用钳子,加上老洪那有力的
手劲也弄不开的。
火车吼叫了一声,哐哐啌啌的开了,小坡心里一阵发乱,在漆黑的铁闷子车里,他挤在
人群里,紧紧的锁着眉头。火车走了一整夜,小坡一夜也没合眼,车缝里透进来一丝阳光,
天大亮了。火车停下来,铁锁响,铁门打开,年轻的中国“犯人”被赶下车,到月台上集
合。小坡看看这个车站很大,高大的票房上扬着日本旗,上边有四个黑字,他不认识,听别
人讲是:“兖州车站”。啊!兖州,小坡没有到过,可是他知道这是津浦线上,徐州到济南
中间的一个大车站。他们被带到离车站二三里路的一个地方,这里不靠住家,有几座新盖的
红瓦房,四下用铁丝网围着,入口处有用洋灰修的岗楼。他们到这里的第二天,鬼子把绑他
们的绳子松开了。
一个也穿着鬼子衣服的黄脸中国人,站在台上,对他们讲话:
“你们犯了罪,皇军看见你们年轻,饶了你们。这就是中日亲善的精神,可是大家要变
变脑筋。……”
从此以后,他们每天被集合起来,上讲堂。鬼子和穿着鬼子军装的汉奸,在给他们讲
课,翻来复去的讲什么“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圈”。
“亲善,亲善,”有时小坡摸着他身上的伤疤,狠狠的说,“这就是亲善呀!奶奶个
熊!”
在闲下来的时候,鬼子也叫他们修碉堡,盖房子,说是锻炼身体。看样子鬼子是想把这
些年轻的中国人训练一下,挑一部分来补充汉奸队。思想真正改不过来的,再送到关外去做
苦力。
小坡不时隔着铁丝网,向西南望着火车道,这里离铁道约有二里路,南来北往的火车,
他们都能看到。火车的轧轧声,小坡听来是多么熟悉,他多么想从铁丝网空子里钻出去呀,
可是不能,那上边有电,一碰上就会电死的,门岗又那么严,他们一个人也不许出去。
一天鬼子挑了一批人送走,小坡被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笑着叫到屋里。这小屋周围是个
菜园。鬼子军官看看小坡出狱后渐渐恢复健康的年轻的面孔,用生硬的中国话说:
“你的好好的,服侍我的,我提拔你,大大的!”说着他走到屋门口,指着屋周围一片
菜畦和花草,摸摸小坡的肩膀说:
“你的挑水的,浇!我提拔你大大的!”
“好好的!”小坡点头笑着说。因为他知道,挑水要跑到大门外去的,在铁丝网西南角
有一口井,这里的水管子还没安好,要到那里去挑水。
第二天,小坡就挑着一副水罐子,到西南井边上去挑水了。门岗看了看他袖子上的“工
役”袖章,就放他过去了。以后连看也不看了,他可以自由的挑着罐子出出进进。
这天,太阳已经落山了,他出来挑水,把罐子放在井台上,看了看周围的地形,这里离
铁路还有里多路,他看准了一个洼道,这洼道直通向铁路,有一大节地,岗楼上的鬼子是看
不见的。他正在寻思着,突然兖州站上,响起了机车的吼声,机车喷着白烟,带着一列货
车,轰轰隆隆的从车站开出来,渐渐加快,向南开过来了。
小坡骂了一声:“奶奶!”把罐子提起来,用力向井台的石头上一摔,叭啦!摔得粉
碎。他一转身窜下井台,箭一样在小洼道上飞奔,当他喘着气跑上路基,已被鬼子发觉,两
个鬼子向井台那里叭叭的打着枪,追过来。在这一霎间,一列车已跑过大部分,只剩最后几
节了,只见小坡的身影一闪,随着一阵锵锵开去的火车,就不见了。
两个鬼子喘着气赶到路基上,火车已经早跑得看不见了。他们向路基两侧搜索着,因为
他们万想不到这个年轻的中国“犯人”能跳上飞快的火车。是不是钻到车底,压死了呢?看
看路基上并没有血和尸体。他们又越过路基,向西边追去了,并且不住的叭叭打着枪。
这时候,小坡已经躺在火车上的麻袋堆里,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在
快乐的唱着他久已不唱的“铁流两万五千里……”了。
李庄搞车回来,彭亮把小坡被捕的消息带给李正、刘洪。这耿直的黑大汉是那样难过,
他搓着手掌,焦灼的说:
“我发现小坡不见了,便回头去找。当我看到铁路上有摩托卡,我急了,便四处低低的
喊‘小坡!小坡!’可是一梭子机枪打来了,我趴在地上一看,小坡被探照灯照住,他已被
鬼子团团围住,绑上摩托卡了。”说到这里,彭亮在发着呆,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脑门,显然
他在深深责备着自己。他又慢慢的说:“我就这样把小坡丢了。他跟我出发,我应该好好照
顾他,可是,你看我这是干了些什么?当敌人的机关枪打来的时候,我也想举枪,去抢救,
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一个人是不能把小坡劫下来的,劫不成相反更害了他,因为我知
道小坡没带枪,他身上只有一包货,敌人顶多把他认为是小偷,如果我要打枪,敌人就认为
捕的不是小偷了。我没有还枪。可是,我就这样白白把小坡丢了,我是怎样的对不住小坡
呀!我心里像刀刺样难受。……”
李正知道彭亮是个非常关心同志的队员,他现在为着小坡的被捕在痛苦着,他看着彭亮
发红的眼睛说:
“你当时没有还枪是对的,因为敌人两挺机枪,还有步枪,你一支短枪是抢救不下来
的。相反倒会暴露了小坡。不要难过,我们要想办法去救小坡的。……”
老洪也来安慰彭亮说:“难过管什么用呢?同志!”老洪的眼睛又突然发怒似的亮了。
接着他斩钉截铁的说:
“小坡不会装熊的!要是鬼子敢对我们小坡有啥好歹的话,我们要马上给敌人一些厉害
的!”
炭厂里,每天的买卖还是照样的兴隆,可是在这一片嘈杂声里,很久都听不到小坡的曲
子小唱了,大家都在怀念着他。
晚上,老洪、李正、王强三人开了个小会,研究整个情况与对策。炭厂又增加三个人,
不过还没有正式发展成为队员。人数是一天天多了,十五六个年轻人挤在炭厂里,时候长了
容易出事,应该迅速武装起来,进行分散的活动。为了应付情况,需要另选择几个秘密活动
地方,以便炭厂待不住就撤到那个地方。同时由于人数的增多,今后将要转入武装行动,也
需要进行军事和纪律教育。为此,他们的分工是:王强继续想办法完成侦察任务;李正把队
员分为两组,带一部分人到小屯,南山谷一带去进行军事政治训练。一星期后,再换第二部
分去,这样可以缩小炭厂的目标。他们把齐村作为第二步隐蔽的地方,由老洪去建立关系。
为了完成侦察武器的任务,王强这两天,小眼眨着去找打旗工人老张。自上次他应付了
小林小队长,使他们搞了粮食车开了炭厂,老张也经常到炭厂里来坐坐,和老洪、王强到小
酒铺去喝酒。现在王强又想托老张在车站上注意一下,是否有敌人装卸武器的机会。老张是
注意了,可是他总没有看到有这种机会,他笑着对王强说:
“鬼子现在也一天天精起来了,运兵运武器都在夜间,根本不叫中国人傍边。”
“车站上现在比过去严了么?”王强离开洋行很久了,他想了解下车站上的情形,必要
时,自己可以亲自去侦察一下。“严多了!”老张瞪着眼说,“上次洋行鬼子掌柜被杀,车
站就紧了。听说前些时,鬼子往蚌埠运武器,又丢了枪,蚌埠的鬼子打电话说少两挺机枪和
一部分步枪,他们不收,要洋行负责。这里打电话说他们都如数装车,有货单为凭,不由他
们负责。两下吵起来,虽然这边鬼子推卸责任,可是心里也在犯嘀咕。从此,车站上装车就
紧了,鬼子都端着刺刀,架着机枪,谁也不许靠近。天一黑,看见中国人靠近车站,就用枪
打。……前天还听说洋行里一个推小车的叫鬼子打死了。……”
“叫车站上的鬼子打死的么?”
“不!”老张说,“叫洋行里的大掌柜打死的!”
“小车队不是洋行的么,鬼子掌柜的怎么打死他呢?”“现在洋行也不是你在的时候那
样了。鬼子也多了,听说还来了个大官。因为过去在这里杀过鬼子,所以这些新来的鬼子都
带着枪,天一黑就关门。前天晚上那个推小车的到里边去送东西,一进门,被鬼子一枪打死
了。鬼子认为晚上去的都是坏人……”
“推小车的叫鬼子掌柜用枪打死了!”王强在眨着眼。枪!枪!这正是他所要侦察的。
他心里想,从上次搞洋行以后,鬼子可能都有短枪了。人多了,枪也会不少,他离开了老
张,去找推小车的陈四。
“二头!你好呀!”陈四还是称王强二头。
“洋行里现在怎么样?”王强问。
“别提了!”陈四哭丧着脸说,“鬼子的事,真不是人干的呀!年前,洋行鬼子不知叫
谁杀了,咱小车队可倒了霉,都抓到宪兵队,你算没摊上,可是每个人都像退了一层皮才被
放出来。现在干活也不像你在的时候那样随便了,动不动就是枪捣,皮鞭抽……你算想的
开,不干了,有一点办法谁干这熊事……”陈四是三十来岁的黑黑的中年人,他不住的在咒
骂着。
“听说有个工友被打死了,怎么打死的呀?”
“是呀!”正在叹气的陈四,被王强一提,又愤怒地叫起来,“就是孙元清呀!你在
时,他还只领五辆小车,现在当三头了。那天晚上九点钟,他去洋行送东西,一进门就叫鬼
子掌柜用枪打死了。家里撇下三个孩子,多惨!……”
“鬼子不是没有枪么?”
“你说的是过去的事呀!鬼子遭了那次事以后,都有枪了。现在人多了,从兖州、滕县
又来了几个大掌柜,听说一个胖胖的拄着拐杖的鬼子,留着仁丹胡,过去还是个大官,叫什
么山口司令。他在滕县大战时叫咱们打伤了,就调到这里当大掌柜。他一来洋行,买卖也大
起来了,现在里边有十四个鬼子和一个翻译!这个山口司令一出门就坐汽车,枣庄所有的鬼
子见着他,都打敬礼。有这么个大官,鬼子还能没有枪么?洋行不是和站台斜对过么?夜里
站台上的鬼子,还时常到这洋行门口溜。一切都不是过去那个样啦,鬼子一天天紧了。”
“过去那个鬼子三掌柜的呢?他又当不了大掌柜了。他还在么?”
“大掌柜?”陈四说,“他连小掌柜也当不成了。这次来的都是大官,鬼子都是按官级
大小当掌柜的,他的官最小,轮不着他,把他降成职员,现在职员也轮不上他,把他撵出洋
行了。他现在和一个中国商人,合伙另作了一个小买卖。他每天愁眉苦脸的,有时碰到我们
工友,还在问你:‘王的,怎么不来?’看样子他还是很想你的样子!谁知鬼子安什么心
眼!”
王强听陈四谈到三掌柜,脑子里不禁出现那个满嘴金牙的胖鬼子,那就是他没有打死的
对头。这次也许还得会会他了。
王强带着满脸的笑容,跑来见老洪,一见面就用拳头击着桌子,兴奋的说:
“有办法了!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老洪问。
王强把洋行里的情形,从头到尾谈了一遍,最后说:“里边十四个鬼子,起码有十多棵
短枪,如果能搞到,我们不都武装起来了么?”
老洪在屋里转了一圈,王强眯缝着小眼睛跟着他转,他在盼望着老洪早下决心,只见老
洪走到桌子前,用拳头有力的在桌上捶了一下,坚决地说:
“搞!二次搞洋行!”
老洪对王强交代,他今晚到南峪,和政委去商量一下,要王强明天早上亲自再到洋行去
侦察一下里边的情况,然后再确定怎样搞法。
“好!”王强笑着回答,“就这样办。”
当晚老洪到南峪去见李正,因为他带着一部分队员在那里,正在讲游击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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