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游击队
第二章 老洪飞车搞机枪

    王强和老周谈洋行杀鬼子的故事后,不久鬼子三掌柜就从医院里出来了。他养伤一个多
月,仿佛并没有减轻体重,还是那样胖胖的。扫帚眉下边那一对凶恶的眼睛,时常眯缝着,
嘴角拉得长长的,露出金牙咯咯的笑,他比过去更痛快了。因为最近他已被提升为大掌柜,
又新调来两个鬼子听他调遣。每天大捆大捆的金票子都经过他的手,除了上缴,他个人的保
险柜里,一迭迭的金票在增高着。
    每逢他看到王强时,总是把王强拉到身边的椅子上,递给他最好的烟,向玻璃杯里倒满
啤酒,像招待上等客人似的,拍着王强的肩膀:
    “你我朋友好好的!”
    “好好的!”王强笑着点点头,可是心却在扑通扑通的跳着。他心想:我没有杀死你倒
“朋友好好的”了!
    的确,三掌柜升任大掌柜以后,对他比过去更客气了。这一点使王强心里常犯嘀咕。他
当了大掌柜能捞钱,会更高兴了,可是为什么偏偏对我特别好呢?他难道从我身上看出什么
破绽么?他知道是我领人杀了两个大掌柜而感激我么?不会的。我打他两枪他还认为满意
么?也许是他怀疑我,怕我再收拾他这大掌柜而拉拢我么?还是他借着亲近进一步侦察我
呢?每次和这新任大掌柜见面,王强脑子里都在思索这些问题。总之,鬼子对王强越客气,
越引起他的警惕。
    从洋行出事以后,鬼子在洋行四周的高墙上都扯上电网。铁大门也上了锁,从旁边另辟
一个小门进出,天一黑就关得紧紧的。洋行里鬼子的床头上都添上短枪,新大掌柜的床头上
还多一把锋利的东洋刀。
    王强听别人讲,新大掌柜过去在军队里,很会使东洋刀。捉住游击队,都由他来砍头。
他砍的干净利索,而且一气能砍很多。王强咬牙切齿地想:这个眯着眼、咧着嘴,对他十分
客气的家伙,实际上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所以每当鬼子掌柜的把他拉到椅子上,递烟
献茶的时候,王强从吸着的纸烟的烟雾里,仿佛看到了血淋淋的,被东洋刀砍下的中国人的
脑袋在滚。他虽然脸上笑着说:“好好的!”心里却在骂道:“我×你奶奶!我没杀了你,
咱总是死对头!”
    晚上王强对老洪说:
    “我不想在洋行了!”
    “怎么回事?”
    “我两枪没有打死他,他现在却对我格外亲热了,这倒使我犯寻思,是不是他在怀疑
我?他越想拉拢我,我越犯疑心,×他奶奶!只恨我一时心慌,没有打准。打死了倒省事。
谁知道他肚里卖的什么药?我想了又想,还是不在那里的好!”王强望着老洪的脸,等着他
的回答,因为从山里出来,上级指定老洪负责。同时,他俩自小在一起,从个人感情上,也
是以老洪的意见为意见。老洪的性格刚强果断,他只要认准要作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就
是刀山他也要攀上去。王强比较犹豫,遇事有时拿不定主意。
    “你暂时在那里再待一个时期!”老洪说,“现在我们已经和山里取得了联系,我们最
近要加紧干出点成绩来。你在洋行车站多注意着点,遇有军火武器,我们要搞一点。这些
天,扒车也困难了,鬼子发现货车常丢东西,火车上有鬼子伪军押车,前天晚上我们扒上
去,被一阵乱枪打下来了。……”“怎么?没有伤着人么?”
    “彭亮的裤裆给打穿了两个窟窿,还算没伤着人。昨天他们哭丧着脸对我说:‘看样子
鬼子不叫咱吃这两条线了!’我狠狠的对他们说:‘鬼子什么时候也没说过叫你吃两条线
呀!要吃就得干,以枪对枪,就是你空手,叫他逮住,也别想活,咱有枪,揍倒一个正好,
揍倒两个,就赚一个。’他们才点了点头说:‘对,过去我们也曾用煤炭跟炭警拼过的,有
枪就干!’现在是组织起来,武装起来的时候了,你在车站上要多注意一下武器的问题。什
么时候搞到了枪,你就什么时候离开洋行,还没搞到你就出来,搞枪就困难了。”
    王强点头说:“对!我再待一个时期。”
    一天,站上甩下一节铁闷子①货车,王强领着脚行来卸货,打开车门一看,是从外路运
来的日本商品,东洋花布、糖、化妆品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小车队一车一车的往洋行
推。王强推的满头大汗,刚卸完货,洋行鬼子叫把这节空车推到月台边,另外装货,跟晚上
×次票车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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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上边有盖子的货车。
    王强有些累了,他领着工友们把卸空的铁闷子车推到站台边。当他问车站站务人员装什
么货时,货物司事对他说:“军用。马上就运到。”
    一会,车站外开来了两辆军用卡车,车上满装着军用品,成捆的军装、皮盒子、子弹
箱,还有一些稻草包扎的捆子。在押车鬼子的刺刀下,他们一捆捆的从汽车上背下来,王强
背上一个稻草捆子,觉得很沉重,足有三四十斤。用手一摸,摸着一个枪栓,他知道这是步
枪。虽然十分累了,汗水直顺着脖颈流,可是突然一股劲来了,放下一捆,就去背第二捆,
当鬼子威吓着吃累的工人,骂着“八格亚鲁”的时候,王强一挥手臂,叱呼着:
    “用劲呐!快点!”
    他是那么有劲的来回搬着,鬼子看了,拍着他的肩膀称赞着:“你的大大的好好的!”
王强抹着脸上的汗,一边搬一边说:“我的二头的!”
    “好好的!”
    不一会两卡车军用品都搬到站台上了。洋行和车站的鬼子点清了件数,到票房里去写军
运货单,一个中国的货物司事,把厚厚的一打填好的发货签,交给王强,王强把发货签一一
拴到各个单件上。当他往两个较小些的稻草捆上拴发货签的时候,注意到有两个铁腿叉出
来,支在地上,他知道这是两挺机枪。他偷偷的数了数其他的稻草捆,一共十六捆,他估计
一捆足有五六支步枪,那么,总共约有七八十支步枪,加上两挺机枪,正是一个鬼子警备队
的武装。
    站上的手续办妥以后,接着在鬼子的监视下,一件件装车,王强首先扛了一大件军装装
在车角里,工友们有的扛大件,有的扛小件。王强叱呼道:
    “先扛大的,扛小件装孬种么?”
    经他一喊,想去搬稻草捆的,都去扛军装包了,因为比起来稻草捆小些。军装、皮盒
子、子弹箱数量最大,都装到车里边了,直到装枪时,车里已经满满的了,稻草捆只好装到
车门两边,当王强扛着机枪往车上装时,只能放在车门口了。
    装完以后,鬼子叫把车门拉上,王强和另一个工友,从两边哗啦啦把带滑轮的铁门拉拢
来,又把两个铁鼻合住。鬼子站长用粗铁丝穿过两个铁鼻,缠牢,又砸上了铅弹①货车,王
强领,然后叫脚行把车推到二股叉道,等九点客车挂走。把装好的闷子车推到二股叉道后,
工友们喘着粗气对王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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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铅弹有个小孔,把铁丝两个头交叉插进去,用带符号的钳子用力把铅弹一压,铅弹和
铁丝就打在一片了,压扁的铅饼上出现了发货站的符号,收货站见到铅饼的符号动了就不收
货。
    “二头,咱可该歇歇了吧!”
    “好吧,到洋行门口歇歇吧,我也累了,这一会大概没啥活。”
    工友们都在洋行门口,蹲在自己的小车旁边,抽着烟,有的去找水喝,王强拉着一个工
友说:
    “老张,你在这里替我照顾一下,我到对面去买包仁丹吃,我肚子有点痛。一会就回
来。”
    “你去吧!”
    王强顺着车站向西去了。
    当他一离开车站,脚步就加快了,满头大汗的奔到陈庄,找到老洪,一把把老洪拉到炭
厂小屋里,低声的对老洪说:“有武器了!”
    “在哪里?”老洪眼睛发亮了,着急的问。
    王强把刚才装军用车的情形谈了,最后兴奋的说:“两挺机枪,八十多棵步枪,都用稻
草包着。还有不少箱子弹。跟九点西开的客车挂走。”
    “搞!”老洪摇了摇膀子,握紧拳头,斩钉截铁的说,“咱们部队太需要武器了。”
    老洪想到山里自己的游击队,大多数队员背的土枪土炮,有的还扛着矛子,就用这样些
低劣的武器,抗击着装备优良的鬼子。有一次和扫荡的鬼子遭遇,老洪那个班被鬼子的机枪
压在一个小坟头下,坟头的草都被打光了,好容易才把一个班撤下来,一个战士被打伤。想
到这里,他狠狠的对王强说:“搞!现在也该我们使使机枪了。”
    老洪一说能搞,那是他准能办到的,可是一想到怎样搞的问题,王强有些皱眉头了,他
沉思了一下,抬起头对老洪说:
    “可是军火装在铁闷子车里呀!车门都用粗铁丝缠着。他奶奶,铁闷子车上没有脚蹬,
又没有把手,车开着怎么上呢?”“困难是有的,不过搞还是得搞。错过这个机会,就不容
易搞了。”说到这里,老洪更果断的说,“我一定要搞到手的!你放心就是!”
    “我想和你一道去,可是晚上还得接客车,装卸货没有我,恐怕会惹起鬼子的怀疑:怎
么正是丢枪的那天你不在站上呢?”
    “你马上回站去吧!我一个人搞!”
    “不!老洪!”王强很担心老洪出什么危险,亲切的说,“你还是多约几个人搞的好!”
    老洪摇摇头说:“人多了没有用,又不比敞货车四个角都有把手、脚蹬,四下一齐都能
上去。这闷子车连一个人的把手、脚蹬都没有,怎么容那么多人呢?而且他们也扒不上去。
人多了倒碍事。顶多找一个可靠的,在下边捡枪就是了。”说到这里,他对王强说,“你快
回去吧!时候久了,会惹起怀疑的!”
    王强临走时告诉老洪,这节车一般都挂在最后,如有变化,他会来告诉,如不来就是在
最后了。为了防备万一,王强在铁闷子车上,用粉笔画个圆圈作为记号。
    王强走后,老洪坐在乌黑的小炭屋子里,兴奋地搓着手,反复的叨念着:我一定给咱们
的游击队搞一些武器送去。想到部队,他马上记起,临离部队时,张司令用洪亮的嗓音对他
说的话:“同志!你年轻,勇敢,会扒车,到铁路上要搞出一些名堂来呀!在铁道线上拉起
一支游击队是很了不起的啊!在鬼子心窝里和大血管上插一把钢刀,也叫鬼子知道咱八路军
的厉害!”这些声音仿佛又在老洪的耳朵边响着。如果搞到手,张司令接到这批武器,他会
指挥队伍,用机枪把鬼子打得头皮发麻的,到那时候,他会对所有战士和指挥员说:“这是
老洪送给我们的好礼物呀!让我们更好地教训鬼子吧!”想到这里,老洪欣慰地笑了。他对
自己说:“他会这样说的。我一定要搞到!要把游击队最需要最宝贵的礼物送给他。”想到
怎样搞法,老洪站起来,抽了支烟,在小屋里来回走着。王强的话是对的,铁闷子车是不好
上的。手抓住什么呢?只要抓住个东西,根据自己扒车的技术,他是能上去的,可是脚踏在
什么地方呢?站不住脚如何拧铁丝呢?这些问题在他的脑子里打转。他不住口的抽着烟,在
揣摸着铁闷子车的每块铁板,每个角棱,甚至每个螺丝钉,考虑来,考虑去。因为他对车身
的每个地方都很熟悉,正像骑兵熟悉他的马,渔夫熟悉他的渔船一样。
    老洪自小生长在矿坑和铁道边上,父亲是木匠,可是四五岁的时候,就死了父母,成为
一个孤苦伶仃的苦孩子,靠他姐姐抚养。他姐姐嫁给铁路上一个老实的搬闸工人。姐夫很喜
欢他,经常带着他到铁道旁边的闸屋子里去值班。姐夫只准许他在屋子里玩,却不让他靠近
铁道,怕出危险。他在闸屋子里隔着小窗,望着外边轰轰隆隆的火车来回奔驰,飞跑的车轮
与铁轨摩擦的声响,震得窗棂哗哗地响动,小屋的地都在颤动。开始他有些害怕,以后他慢
慢习惯并且喜欢这轧轧的音乐了。他甚至能在这震天动地的声音里,躺在小屋的床上睡去,
一觉醒来,他会听出,窗外跑过的火车是货车还是客车,货车是载重的还是空车皮。他从车
轮的轧轧的声响上,能判断出火车飞跑的速度。有时他呆呆的站在姐夫身旁,看着客车上车
窗里的旅客,心里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坐在上边,让火车带着自己飞跑,该是多么开心的
事情呀!十来岁的时候,老洪已经像一个大孩子一样,提着饭盒,给值班的姐夫送饭了,没
事他也会提着篮子跟着铁道边的一群穷孩子,在铁道两侧和矿坑周围,捡焦核子了。有一次
送饭后,他看到从站里开出一趟货加车,到闸屋边走得很慢,他避开姐夫的眼睛,偷偷的抓
住把手,跳在一节车的脚蹬上,让火车带了他半里路,因为车一离站速度就加快了,他心慌
想跳下来,可是当他一离脚蹬板,便像一个棉球似的被抛出去,沿着路基的斜坡滚了好远。
当他吃力的站起来,膀子在痛,头和手都被斜坡的石块擦伤了!他绕路走回闸屋子拿空饭盒
回家,他姐夫看到他的模样,问他:
    “小本,你又和谁打架了么?”
    “嗯!”他像承认的样子。
    “怎么这次吃亏了!有谁欺侮你了么?”姐夫知道他是孤苦的孩子,由于没有父母兄
弟,常会受到有钱孩子的欺侮,但是姐夫也知道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是三个孩子打他,他
也不会示弱,胜利总是他的。这次是怎么回事呢?姐夫关心的问道:“谁欺侮你,你告诉
我,我下班去找他,咱不要欺侮人,可是也不能受别人的气!”
    “没啥!”他笑着回答,提着饭盒就走了。
    以后,他还是偷偷的扒车,慢慢摸着车的脾气了,他已练到能在半里路外上下车不翻筋
斗了。有一次被姐夫看见,把他拉到身边,很严厉的嘱咐他:
    “你可不能和这怪物开玩笑呀!不小心,它碰你一下会要你的命!以后再不能傍火车边
哪,你没看到火车压死的人吗!”他是见过被火车压死的人的,车轮能把肉和骨头压成酱,
轧的比刀切的还齐,可是有铁轨宽的那段骨肉不见了,它像酱一样被列车上的铁轮带走了。
    当姐姐知道苦命的弟弟好扒车玩以后,便把他叫到跟前,含着眼泪责怪他:
    “你要作死么?火车能作稀糖玩么?它碰一下就筋断骨头折呀!爹妈死的早,把你交给
我,我能叫你作孽么?你要听姐姐的话呀!”
    姐姐是心疼他的,为了怕姐姐难过,他说:
    “姐姐,我不去扒火车了!不过,你也别把火车说得太厉害了。”
    “不厉害,也不许去!”姐姐命令他。
    怕姐姐难过,有几天他不扒火车了。可是一听到火车的轰隆声,心里就痒痒的,尤其在
刚练会又不太熟练的当口,愈更难抑制这种兴头。他又和捡焦核的一伙穷孩子偷偷扒车了。
这群在铁路沿上生长的穷孩子,一看见火车就没命啦,正像靠近河边的孩子热爱河水一样,
他们爱热着火车。河边海边能练出游泳的能手,铁道沿上也能练出扒车的英雄来。开始他能
在出站五里路外上下,以后他能在两站之间,火车走到正常的最快的速度上,像燕子一样上
下。他是这群孩子中间扒车最出色的一个。
    一天,一个脸上有疤的捡焦核的孩子,想在扒车技术上露一手给同伙看,他扒上正跑着
的火车,故意把帽子掷下,又跳下来,捡起帽子戴上,再一伸手扒上最后的那节车上去了。
别人都想学他的样,可是,帽子掷下,跳下去捡帽子,还没戴上,火车早就轧轧的过去了。
    小本很不服气,他扒上一列跑着的火车,跳下,急跑近铁路边的瓜地,摘了一颗西瓜,
一只胳膊挟着,一手又抓着车把手上到列车最后的守车①。当守车上的打旗工人,看见从下
边的脚蹬上爬上来个孩子,很吃惊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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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守车,就是货车的办公车,往往挂在列车最后。
    “你是干啥呀!”
    他笑着把西瓜递上说:“大爷,天很热,我来给你送个西瓜吃!”
    那个打旗老工人笑着接过了西瓜:“你这孩子真行,再别这样上车呀!火车跑的这么
快,容易出危险,到车站再下去吧。”就把西瓜放回车里,可是回头看时,小孩早不见了。
当老工人望着车后像紧往后抽似的两道铁轨,送西瓜的小孩已站在很远的道旁,在向他挥手
了。
    同伙的小孩们,都为他扒车的神速咋舌。
    童年时代在铁路旁度过了,到十六岁那年,为了生活,老洪提着矿石灯到矿坑里去作挖
煤工人。他和王强在一个井洞里干活,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王强家有空屋子,他就搬到王强
家住。因为他性情直爽,个性倔强,好打抱不平,在矿井里常和领工把头打仗,没干二年就
被开除。后来王强父亲托人说情,他才上了班,可是不久,他又用挖煤的镐头打破把头的
头,又被开除了。他现在已经是十八九岁的人了,还能再去吃姐姐么?他不去。白吃王强
么?也不甘心。在饥困到极点时,他看到一列一列的煤车往外运,心里说:“这里边也有我
的血汗。”便爬上火车,扒一麻袋掷下,自己扛到街上卖掉,换烧饼吃。饿急了,他就这样
干,去吃这两条线了。
    在枣庄煤矿附近,吃两条线的人很多,一些穷困的工人,由于工资很少,不能养家糊
口,下窑回来,也经常爬上煤车,向下掷煤炭。他们说:“这是我们用血汗挖出来的,弄两
块下来烧烧,算什么呢!”
    一次,老洪爬上煤车,正遇到一个押炭警,用木棒把一个叫小坡的扒车少年打倒在炭车
上,头上的血流在炭渣上。老洪用炭块砸倒了炭警,把小坡挟着,救下车来。由于他的义
气、勇敢、豪爽,这一伙吃两条线的,都很佩服他。
    鬼子占领枣庄以后,煤矿一度停工。那些过去为工人撑腰,为工人说话,向资本家斗争
的工人头领,号召工人武装起来打鬼子,他们拉出一批工人成立抗日游击队。老洪也去了,
在队伍上,他才知道领头的几个工人是共产党。在斗争生活里,他眼睛明亮了,知道了共产
党是自己的党,是受苦人民的救星。他更了解到工人阶级的地位,自己的前途和斗争方向。
所以他在游击队里作战很勇敢,很得到指挥员张司令的喜爱。上级为了要开辟枣庄的工作,
掌握铁路线的情况,便把他和王强派回枣庄来了。
    现在,老洪在小煤屋子里,来回绕着圈子,想着怎样搞到武器。由于铁闷子车不好上,
他在苦苦的思索着。当他联想到这铁闷子车是挂在票车上时,他的眼睛突然发亮了:“从连
着它那节客车的脚踏板上去,再过渡过去不行么?”因为刚才他把思想都集中到铁闷子车
上,没有想出好门道,现在竟从另外一节车上把问题解决了。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直到这
时,才发觉屋里完全黑下来了。
    已经将近七点了,他忙点上灯,从床底下,摸出一个虎头钳子,插在皮套里,挂在自己
的裤带上。用一根宽布带紧紧的扎了腰,因为这样行动更利索些。他又掖了手枪,吹熄了
灯,就出去了。
    他想了一下,就一直到西头小坡家里。这是一个很破的小院子,几间草房,像经不起风
吹雨淋,斜歪着要塌下去的样子。屋门口在冒着火光,显然他家晚饭吃晚了。
    “小坡!”老洪喊了一声。
    “谁呀!”一个十六七岁的细长个子的青年,从屋里走出。看着他那敏捷的动作,简直
是窜出来的,显然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子。
    一见老洪,小坡便扑上来,握着老洪的手说:
    “洪哥,你找我么?”
    “你还没吃饭么?”
    “又要断顿了,今晚只能给妈妈煮点稀粥吃,妈妈病刚好,日子真难过!”
    “有病没啥吃能行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老洪从腰里掏出两块五毛钱,“去,
两块钱给妈妈治病,零钱给你兄弟和妹妹买点煎饼!我腰里只有这些了!”
    “这哪能行呢!洪哥!”小坡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老是花你的钱,上次妈有病,亏
你付了药钱,没吃的时候,你总买煎饼送来!洪哥,我怎么报答你啊……”
    “你快别啰嗦这些了!”老洪把小坡的话截住,“难道我很喜欢听你这些话么?快把钱
放下,走!我找你有点事商量。”小坡大大的眼睛里冒着感激的泪花,把钱送回屋里,就出
来拉着老洪的手走了。老洪把他拉回炭厂小屋,把灯点上。“今晚有炭车么?也该弄两包炭
了!”小坡问老洪。
    “一会我去搞车,你跟我去好么?”
    “好!太好啦!你一定带我去啊!”小坡平时是个快乐的青年,嘴很巧,小戏他听一
遍,就会唱了,只是生活的困难,常使他皱着眉头。现在听到老洪要带他去搞车,他脸上又
浮上笑容了。
    “你有胆量么?”老洪郑重的问小坡,两眼像两道电光样瞪着小坡。胆小的人都会在他
这眼光下耷拉下眼皮。
    “有!”小坡没有躲避老洪的眼光,肯定的回答,“我只要和洪哥在一起,就什么也不
怕!”
    “行!”老洪点头说,“我叫你办点事,你能办到么?”“能!就是上刀山我也能
去!”小坡说,“你救过我的命,你对我好!洪哥,这些话你不爱听,一句话,你相信我
吧!”“好!我相信你!”老洪从桌上拿过两个馒头,一段咸鱼,“你快吃饱,我再告诉你
要作的事!现在已快八点,时间快要到了。”
    小坡吃着馒头,老洪慢慢的对他说:
    “事情很简单,你拿一把小铁锹,偷偷的穿过车站西边那个桥洞,到铁道南沿,找一个
小坑趴下。等九点客车往西开过去以后,你就沿着铁路南沿往西走,看到从车上掷下的东
西,你就捡起来,掷什么捡什么。把它捡到稍远的掩蔽的地方。我到王沟站东三空桥就下
来,回来找你,击掌为号,记住了么?”
    “记着了!”小坡笑着说:“原来就这么点事呀!”“要紧的是任何人都不叫知道!”
    “好!任何人都不叫知道!你放心就是!”小坡再度表示决心。
    “时间到了,八点了,还有一个钟头,那么,咱们走吧!”他们从庄西头,向野外走
去。天很黑,风很凉,远远的车站和煤矿上一片雪白的灯光。
    在漆黑的路上,小坡提着铁锹,低低的对老洪说:
    “洪哥,听说你要拉队伍打鬼子,我要跟着你干呀!上次敌人来时,你们走了,你嫌我
小,没带我,我在家哭了一整天!”
    “今后,有你干的就是。”
    在桥洞那里,他们分手了,远远的车站上当当的在打点,这说明火车从峄县车站开过来
了。老洪向东靠近车站西头;小坡往西走出一里多路,在路基下沿,一块洼地的稀草里趴下
了。
    在枣庄车站西半里路,扬旗①外边,老洪在路基斜坡上,一丛黑黑的小树棵子里蹲下,
耳朵听到远处一阵汽笛响,车站上一片嘈杂声,机车上的探照灯射过来,灰黑的路基上像披
上一层薄薄的白霜。他知道是客车进站了,客车在枣庄站停五分钟,然后就开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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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是车站外边的号志,上边装有红绿灯,如果扬旗不发绿灯,火车就不能
    他不自觉的摸摸怀里揣着的上了膛的手枪,由于紧张,心里一阵跳动,平时他扒车都是
以一种轻松的心情跳上去的,那进站。
    是搞粮食、煤炭,搞到搞不到跳下就算了。这一次扒车和过去完全不同,要搞敌人的武
器。他是以一种完成军事任务的严肃心情,来看待这次扒车的。他像小老虎一样蹲在那树棵
子里,好像等待着一声令下,就冲出去和敌人搏斗。
    “呜……”一声沉长的汽笛吼叫,车站上开动的机车嘶嘶喳喳的喘着气。接着老洪听到
铁轨发出低低的轧轧的声响,那是远处的列车开动,车轮与铁轨摩擦传过来的声音。路基上
的白霜,越变越白,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地面也开始抖动。当老洪抬头看时,火车带着
一阵巨大的轰隆声风驰电掣地冲过来,机车喷出的一团白雾,罩住了小树丛,接着是震耳的
机器摩擦声。从车底卷出的激风,吹得树丛在旋转,像要被拔起来似的。老洪挺挺的象铁人
一样蹲在那里,眼睛直盯着驰过的车皮,一辆,两辆,三辆……当他往后看一下,看到后边
只有三四节车的时候,他拨开树丛,窜上路基,迎着激风,靠近铁轨下边的石子。只剩两节
车了,他闪过第二节客车的首部,眼盯着过来的尾部的上车把子。当这弓形黄铜把子刚要到
他身边,他抢上一把抓住,紧跟着几步,身子像一只瓶子样挂上去。当飞动的车身和激风迫
使他的身子向后飘起的时候,他急迈右腿,往前一踏,右脚落在脚踏板上,身子才算恢复了
平衡。
    老洪蹲在脚蹬上,从怀里掏出手枪,朝客车尾部走廊上望去,看看是否有乘客和鬼子。
什么都没有,也许是夜深风凉吧!车窗都放下布帘,车门都紧紧关着。微黄的电灯光,向车
外照着,照着最后一节铁闷子车的平平的铁板。铁闷子车的车门不像客车开在两头,而是开
在车身中部两侧的。老洪看到没有人,把枪重新塞进怀里,迈上去,一手握住客车尾部走廊
的铁栏杆,一只脚踏着客车的车角,用另一条腿迈往铁闷子车的车角;左脚踏在车角一寸多
的横棱上,用左手扒住铁闷子车的三棱车角。当那边站踏实之后,他迅速的把右手和右脚贴
过去,像要抱住这宽大冰冷的铁车似的。他右手紧紧的抓住平伸出去的一个铁板衔接处上下
立着的角棱,就这样,他四肢像个“大”字形紧紧的贴在车身上,他感到车身的颤抖。
    由于脚下的横棱只有寸把宽,说踏上倒不如说脚尖踮在上边,顶多使他滑不下去,可是
要支持他全身的重量却不可能了。所以他把全部力气都使在两只手上,可是抓住的棱角又是
那么窄,说抓住倒不如说钳住一点点,全身的重量不是集中到手部,而几乎是集中到十个手
指头上。十个指头紧紧的钳住窄窄的铁棱,手指所用的力气,要是抓在土墙上,足可抓进
去,穿上十个窟窿。但是,这是铁板,铁板坚硬的顶住他的指头,他的指甲像被顶进肉里
去,痛得他心跳,但是他不能松手。急风又像铁扫帚一样扫着他像是要用力把他扯下去似
的,下边是车轮和铁轨摩擦的刺耳的声音,只要他一松手,风会立刻把他卷进车底,压成肉
泥——甩到车外也会甩成肉饼。他拼命扒着,头上的汗在哗哗的流,他咬紧了牙根支持着。
    当他的十指痛得发麻的时候,他向后转过头,看到右手再伸一臂远的地方,有着拉车门
的把手。他拼全力,再抓紧右手的铁棱,把左手移过一个螺丝钉上,再把身子向右手那边靠
拢,猛力把左手移过来,也抓住右手抓住的同一角棱。这个角棱本来是“大”字身形的最右
边,现在老洪已经在这条角棱上,把身形变为“1”字了,像挺立着勒一匹劣马的口缰。这
时他腾出右手,向右边伸去,猛力一跃,抓住了把手,全身霎时感到一阵轻松,十指上聚集
的血,顺着膀臂又周流到全身,他全身的重量,已从十指尖移到一个紧握把手的拳头和膀臂
上了。这样,他就很容易的移过左手,也握住这个长长的把手,于是两只手支持身体,才感
到轻快些了。他迅速的摸到关车门的铁鼻,用右手从腰里掏出老虎钳,钳住缠在上边的粗铁
丝。由于手痛,第一下没有钳断,他一急,拼全力一钳,铁丝卡喳断了。打开了铁鼻,他双
手抓紧车门的把手,用右脚蹬住车门梆,往后一拉,嘶拉一声,车门裂开两尺宽的黑缝,他
一转身,就钻进去了。只听扑通一声,他跌在车门里边,原来王强把机枪有意的放在门口,
把老洪绊倒了。
    老洪一摸是机枪,顺手抓起,就从车门掷出去,又摸到一个稻草捆,也丢出去。当他抱
起第二捆,突然听到车头上汽笛的呜呜声,他知道快到王沟车站了,急忙掷下第二捆,再掷
第三捆。车的速度已显得放慢,他脚又绊着一个子弹箱,一脚踢下去。车快到王沟车站扬旗
了,车进站就麻烦了。他携住王强告诉他后边车门的那挺机枪,右手抓住车门,一个旋风似
的跳下。在平时,这样跳下他可以很稳的落在地上站住,但这时由于天黑,又挟着一挺机关
枪,脚落在路基斜坡上,竟使他翻了个筋斗。当他爬起来抬头看时,火车已离开他很远,车
头轰轰的驶过扬旗开进王沟车站了。
    老洪扛着机枪离开铁道线二三十步,往回走。走出半里路,从漆黑的远处,传来轻微的
击掌声,他“拍拍”还了两声。小坡从一个洼地窜过来,他紧紧的握着老洪的手,兴奋的说:
    “洪哥,都是枪!……”
    “小声些!”
    小坡压住自己的兴奋,低低的说:“一挺机关枪,三捆步枪,一箱子弹,对么?”
    “对!”老洪说,“这里离铁路太近,搬得远些。”老洪扛起一挺机枪,又提了一箱子
弹;小坡背了三捆步枪足有百十斤,但是他连腰都没弯,跟着老洪,往回走了三四里,在离
铁路南边一里多路,一块地瓜地边的小沟里停下。老洪直到坐在沟里的时候,他才感到浑身
的疲劳。小坡充满疼爱的眼睛,在夜色里望着老洪一起一伏的胸膛。
    “给我点支烟,遮住火光。”
    小坡趴在沟底擦着火柴,用两手罩住给老洪点着了烟,老洪弯下腰,一气就吸了半截,
小坡才知道老洪真疲乏到极点了。
    突然从枣庄方向,顺铁路传来一阵微微的哐哐声,接着一道白光射过来,老洪急忙抹灭
了烟,呼的坐起来,他身上的疲劳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拖过一挺去了稻草的机枪,架
在沟沿上,低声叫道:
    “小坡,快从子弹箱里取出子弹,快!”
    小坡从跌裂了口的子弹箱里,掏出一包子弹,递给老洪。老洪把子弹按在弹巢上,拉一
下栓,顶上膛,对着铁路瞄准了。一辆鬼子的铁道摩托小电车,飞样过来了。这是鬼子巡路
的小卡车,上边有五个鬼子,两挺机枪,一个探照灯,在夜间铁道旁,照到人就开枪打。当
摩托卡驶近老洪的枪口的时候,老洪是多么想搂扳机呀!但是,他没有这样作,当鬼子没有
发现他们以前,他不能开枪,因为打一下倒痛快,可是惊动大队鬼子出来,枪支可能保不
住,那样会前功尽弃。鬼子巡路摩托卡,只向他们这边闪了一下探照灯,没有发现他俩,就
哐哐的开过去了。
    他俩把枪埋在地瓜沟里,在上边盖上地瓜蔓,隐蔽好,便绕过鬼子的岗哨,回到枣庄。
老洪到了炭屋子里,已经是下半夜了。
    天一亮,王强依旧到站上去。老洪叫来小坡,交代他天亮以后带点干粮,背个粪箕子,
到埋枪的附近守望着,他就直奔向南山边的小屯,去找老周了。
    当老周听到他们搞到了枪,一把抓住老洪的手,摇晃着,欢喜的叫着:
    “咦!老洪!你真行!”
    “这算得了什么?”老洪微笑着回答,“你快送信到山里,叫咱们的队伍来取枪,时候
长了怕会丢失。在土里埋得太久了,也容易损坏武器。因为枪都是新的。”
    “好!现在马上派交通去……”老周正要出屋门,被老洪一把拖过来。
    “老周,你给山里司令部捎个信,能不能给我们捎两棵短枪来,因为我们最近就要组织
起来啦。”
    老周连声喊着:“行!行!”就匆匆的出去,派交通去了。回屋后,约定天黑以后把武
器取出来,山里会派人来接。这天晚上,老洪和王强、小坡,三人到地瓜地里,取出了武
器,到小屯去了。快要进庄时,突然一个岗哨向他们叱呼:“谁!干什么的?”老洪知道是
自己的队伍过来了,他是多么熟悉这个声音啊!
    他答了话,随着他的话音,老周和另两个人影,向他跑来。老洪在黑影里一看,看到老
周身后,是他们的张连长,另一个是指导员,一见面他们紧握着手,兴奋得要拥抱起来。回
到屋里,他们把武器放下,老洪才在灯光下更仔细的端详他过去的连长和指导员的面孔。那
黑瘦的面孔,说明他们为革命多么辛苦,但从他们眼睛里却看出愉快和力量。半年没见面
了,老洪和王强,在连长和指导员面前,有点久别重见亲人的、带苦味的狂乐的感觉。小坡
在旁边拆除枪上的稻草。
    当连长看到摆在屋里的、一排排崭新的、发青蓝色亮光的武器,郑重的对老洪和王强说:
    “临来时,张司令和政委委托我向你们传达:由于你们为革命的英勇行为,要我代表部
队,向你们致以谢意!”
    老洪为上级的奖励感动得眼睛里泛着泪水。他立正挺站着,严肃的回答道:“请你转告
上级,我们要为党的事业更好的战斗。”
    连长和指导员从身上摘下了两支匣枪,交给老洪和王强,说这是上级要他转交给他们
的。老洪把短枪从匣子里取出,把两只木制的匣子又交回连长:“在敌人身边作战用不着这
个。”老洪和王强把光光的枪身子别在腰里,王强把自己的那支手枪交给了小坡。
    因为这庄离枣庄铁路线很近,敌人最近有“扫荡”山里模样,部队不便久待,当夜就匆
匆进山了。临行时,连长对他们说:
    “我们夜里来回过铁路,路边的碉堡,常对我们打冷枪,这次过铁路,我们要用这挺新
机枪,对准敌人的碉堡眼,扫他一梭子试试怎样?”
    当老洪、王强、小坡和部队分手后,在走回枣庄的路上,听到西南铁路边有几阵
“达……达……”的机枪叫唤,老洪猜着是连长带部队过铁路时,在打鬼子碉堡。他听到这
清脆的音响,高兴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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