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贯通:我的黄泥书房[2005年10月18日]
李贯通,1949年10月出生,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李贯通1982年1月自聊城师院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老家鱼台县文化局工作。由于创作成绩突出,1990年他被调往省城济南从事专业创作.其短篇小说《洞天》获“1985—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天缺一角》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其作品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即受到孙犁的关注和肯定,是“文学鲁军”的代表人物。2003年,中篇小说《迷蒙之季》入选中国小说年度十佳作品行列。作品集有《天下文章》、《迷蒙之季》、《水性》等。
三十多年前,我走进了那个小屋。如丧家之犬惶惶归来,怡然一叹,解下我的行囊——一个盛化肥的塑料袋,裹了几件衣服,衣服又裹了那些书:《红楼梦》、《聊斋志异》、《古文观止》、《曾文正公家书》......尘封的书味扑面而来,半是陈陈的墨香,半是三世中医之家浓浓的药香。每抚一页,都感受到低缓而恬然的脉搏,我知道,几代人的精神都在这些老书里栖息着。
这是个童话里才有的小屋。找不见一块砖瓦、一粒沙石。墙壁黄泥挑成,屋顶苫一层薄薄的苇子,由3根胳膊粗细的木檩支撑着。小屋外面爬满了青藤,但有风来,绿光氤氲,漂浮如梦。屋内的面积不足4个平方,无论东西睡还是南北睡,头和脚都各抵一墙。虽然狭小,却因其空荡,因其四壁俱裂、“空穴来风”,因其时不时地冒出几根苇笋——从地下或者从墙上,而给人一种阔大的感觉......最为“童话”的还是小屋的环境。小屋是垒在微山湖大堤外滩上的。堤北,蒹葭苍苍,水烟茫茫;堤南,稻田一望无际,村庄稀落地横撂其中;堤坡上长满了紫穗槐,滩上则是杂草乱坟;小屋南墙紧偎一条地下渠,渠水清澈,看得见水草的柔动和鱼儿的悠游;小屋无比无邻,少见人迹炊烟,唯有鸟鸣水语,不绝于耳。
时值六月下旬,骄阳如火,上午拖了几块泥坯,下午便干了。垒成一个土杌,顶面用镰刀刮平,再裹以塑料布,便成了一张满意的“写字台”。席地而坐,轻展黄卷,读至妙处,或背诵或誊抄,乐而忘忧。屋旁掘一井坑,深仅半米,所泉之水,极是清鲜,上浮一瓢,随渴随饮,自觉甘也如饴。墙上挂一个毛巾缝成的饭袋,装有咸菜、地瓜窝头,抬手可取,晚食以当肉。到了夜里,登上湖堤,风清气爽,远有渔火,近伴蛙鸣,在心里把想背诵的背几遍,大都坐到半夜。小屋里本有一盏马灯,怕招引蚊子,读书只在白天。《古文观止》是许啸天的译本,全附译文,《曾文正公家书》质朴无华,《红楼梦》及《聊斋志异》读起来只重情节和佳辞丽句。那时侯年少心狂,浅薄无知,读了几本书,自以为满腹经纶,有七步八斗之才,常常于夜半踯躅阡陌,背诵蒲氏的自序。背到末句“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已是潸然泪下......
晚上睡觉很是方便,稻草苫子就地铺开,黄泥摔成的枕头,一张旧被单蒙了全身——连蚊帐也有了。来小屋第一夜,却是几番被折腾醒。好在月光从墙壁的裂缝泻下,屋内诸般,尚辨依稀。先是有只青蛙跳到小腹上,被我握住,气恼之下本想搦死它,又可怜它大小是个生命,就抛出门去。又不久,胁下似有东西游动,手电筒一照,竟是条碧绿碧绿的蛇!我虽然不怕蛇,此地也无毒蛇,还是难免惊慌。不等我冷静下来收拾它,那蛇就慢慢地从墙缝溜走了。第三次惊醒是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果然看见两只老鼠跳下“写字台”,仓皇逃窜。也算侥幸,最上面的一册《曾文正公家书》略受轻伤,令我心疼不已,恨自己太粗疏。捱到天亮,在屋里上上下下摸个遍,也找不着放书的地方。鼠咬且不说,那时这全是“禁书”——封建的、黄色的、反动的,一旦被人发现,揭发出去,岂不断送了我!举国上下正搞“一打两反”,轰轰烈烈,县城一青年工人因偷读《西厢记》并借给他人,判了三年,冠以“流氓犯”;我的一位同学因“公然鼓吹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预谋成立反革命组织”,判处死刑——我亲眼看过他那被打烂的脑袋。我不寒而栗了,我居然斗胆携带这些“毒草”,由县城到这里,一步一步走过十六里路......惴惴地走出小屋,周遭苦苦搜寻,终有所获。屋西一座坟尖上,倒扣一个黄釉陶罐。当地风俗,以此避“天狗星”,免遭扒坟暴尸之灾。我把坟修筑一番,培高培牢,算对得起亡灵。陶罐洗擦干净,正好藏书。再拖几块泥坯,把陶罐坚壁于“写字台”下。书既安身,人亦安身,从此夜夜酣梦。有位渔民告诉我,这间小屋里吊死过两个女人。我听后付之一笑,《聊斋志异》中常常说道,世上有害人之人,断无害人之鬼。
诚然,“革命”年代,没有谁恩赐,让我到这荒僻、清幽处读书。我是城关镇回乡知青,中医世家,“四旧”遗少,更应该接受再教育,哪里困难哪里去。这间小屋以南,是我们队的“外户地”——因远离城关而得名。“外户地”为八十亩水稻,我负责灌水、排水、扒草、施肥、喷药,直至水稻成熟,队里大批劳力来收获。那时侯固体化肥很少,施氨水是最苦的农活。五十斤重的氨水桶磨烂了我的后背,伤口又经氨水腐蚀,长成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的疤痕。还有一次,锋利的蚌壳在我的脚掌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感染后疼得锥心,我坚持用盐水洗,用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拐一瘸地下地干活。不论时局多么动荡,生活多么艰苦,对读书的价值我从没有过丝毫的怀疑。劳动之余,我总要挤出几个小时读书。在这块“外户地”,在这间小屋里,我整整过了一百天。那些“禁书”读了一遍又一遍,摘抄和日记也写满四大本。告别小屋,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用作“书柜”的黄釉陶罐重新扣在那个坟尖上,再为坟培上一些土。
白驹过隙,世事沧桑,那间小屋早了无踪迹。“外户地”的日月,却是历历如昨。现在,我已有了一个像样的书房,也能追风逐浪,电脑写作。然而,对那小屋的情愫,却如秋雨梧桐、桃花潭水。一边世俗地享用着现代文明,一边刻薄地攻击现代文明,这是终极属性的忧郁与觉悟,还是品格层面上的荒芜与裂变?怀古与“挂失”,是一个人、一个阶层的精神,还是一个时代的情绪?眼下文章,已是见仁见智。于我而言,最初的那间黄泥书房乃是永远的、不败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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